[英]詹姆斯·乔治·弗雷泽著,叶舒宪 户晓辉译:《<旧约>中的民间传说——宗教、神话和律法的比较研究》,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2012年版。
如果说古希腊文明和古希伯来文明是西方文明的滥觞,《圣经》不仅是基督教和犹太教的经典典籍,亦是多少政治家吹响的号角和文学家、艺术家们妙笔生花的灵感源泉。英国民俗学家弗雷泽对圣经《旧约》从民间传说角度的研究,则启发了多少青年才俊在人类学、宗教学、神学、社会学领域中焚膏继晷,稇载而归。甚至在百年后的今天,从事仪式、神话、民间传说的人类学家们在其著作中仍然向这位勤勤恳恳的前辈致以敬意,将其奉为神话仪式学派的开创者。
弗雷泽生于1854年苏格兰的格拉斯哥,人类学家、民俗学家,曾任利物浦大学和剑桥大学教授。弗雷泽早期从事古代文化史的研究,后来受到英国古典人类学家史密斯和泰勒的影响,转向了对文化中民俗题材的关注。虽然当时的民俗学家和人类学家都是在图书馆里从事“扶手椅上的研究”,但弗雷泽翻阅了大量传教士的笔记以及历史文献,他那集古典之大成的作品之一《金枝》,不仅探讨了仪式、死亡与新生等主题,还启发了下一代年轻人,诸如后来的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等等。事实上,弗雷泽并不是第一个开创神话研究的人,早在神话学家穆勒的时候就开始对各个神话中的异同进行比较。弗雷泽在继承德国神话研究传统的基础上,运用了人类学的跨文化视角和丰富的文献材料,将各个社会的文化视为人类文明拼图的一部分,厘清诸类神奇现象背后的真相和缘由。
《<旧约>中的民间传说——宗教、神话和律法的比较研究》成书于1918年。在该书里,弗雷泽重新审视了《旧约》文本,指出这些文本叙述中有诸多“无法调和的矛盾”,例如,“有一种普遍的观点认为,关于伊甸园中两棵树的记述,最初有两种不同的堕落故事,其中一个故事里只有知识树,另一个故事里则只有生命树。后来某位改编者将两个故事生硬地组合成了一个故事。”所以,弗雷泽得出结论,“两种异文文献组合在一起,一种是祭司文献或法典,另一种是耶和华文献的叙事”,并进一步追问这些矛盾出现的缘由,很有可能是“来源于两种不同的、本来各自独立的文献,后来由某位编者组合到了同一部书中”,编者并没有删除这些差异,而是让它们各自独立又互为呼应地出现在批量印刷中。弗雷泽相信,通过“收集和比较这些传说,然后从比较中探索出某些结论”,而这些结论在人类社会中广泛存在且可以经过检验的。在这本书里,弗雷泽按照宗教、神话和律法三类将《旧约》文本视为民间传说的素材归类,分别讨论了造人故事、原罪故事、大洪水、盟约、巴别塔、继嗣制等等主题。而且,弗雷泽还进行跨文化的比较,梳理了同一个神话元素在不同文化中的变体和异文,以此来推断,“人类不同种族之间已经察觉到的习俗和信仰方面的相似性”。以《创世纪》开篇为例,弗雷泽简单回顾了上帝造人的故事后,将视角转向了传教士们记载的、具有异文化风情的土著传说,“加利福利亚州最西南的角落居住的自称为卡瓦吉派人的印第安人,他们有一个神话讲述如今的世界如何而来,人类如何被造。”进而,弗雷泽又将目光转回到《旧约》文本上,指出文明世界的《旧约》并没有排斥原始思维,而是“宗教思维和巫术思维似乎都进入《圣经》中有关雅各和拉班在石堆上盟誓的叙述之中。”
巫术、神话、魔法一直是人类学研究领域中长盛不衰的主题之一。人类学奠基人、英国人类学家泰勒及其同时期的人类学家们区分了两种神话,一种是文明世界的神话,包括希腊神话何罗马神话,这些是证明欧洲人在此居住的合法性,即历史悠久;另一种是“野蛮人”的神话,包括凯尔特神话以及欧洲大陆以外的其他世界的神话,这些神话都是证明“野蛮人”落后的证据。尤其是欧洲大陆以外的其他社会,当时还处在争论“野蛮人”是否与欧洲人属于同一个物种的时期,早期人类学家认为这些“野蛮人”的神话反映了“野蛮人”对世界和宇宙的错误认识,属于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存。英国人类学家泰勒认为原始人对宇宙的认识是错误的,自然神话被归类到原始信仰中。与此同时,这种价值判断也为欧洲殖民者肆无忌惮全球扩展提供了证据。泰勒的研究深深地启发了弗雷泽,弗雷泽在将不同社会中超自然和神秘现象的题材进行检视时,亦认为“现代对人类进步的研究已经有可能表明,人类童年时的自然清香可能容易将外物人格化,无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换言之,就是给它们赋予人类的属性。”
洋洋洒洒百万字的《<旧约>中的民间传说》纵贯古今,在人类历史的海洋里俯拾仰取,游刃有余。事实上,弗雷泽在该书中的研究早已过时,但每一类别的研究都后继有人。早期的人类学家通过传教士日记、书信以及游记内容来了解欧洲大陆以外的世界。第一次世界大战给人类学者们创造了机会去走进野蛮人的世界。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在托罗布里恩群岛的田野调查分析了岛民们的创世纪神话以及其他类型的自然神话,指出这些神话在其部落文化中有其功能和意义。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认为,所有的神话背后都反映了人的思维结构,而无论神话的具体表征如何,其结构都是恒定不变的,即人类对世界的二元对立认识,冷与热,生与熟等等,这种二元对立的结构是超越神话之上的思维,二元对立的转换需要一个媒介,所以烹饪就是帮助转换的过程。英国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同样检视了《圣经》文本,认为禁忌是与分类相关,归类不明的话就会被视为异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至今,神话作为社会运动和政治抗争的合法性来源,不仅是犹太人的做法,也是非裔美国人的自我认同的构成,以及其他跨国族裔和族群在客居国居住时的文化构成元素。
即使百年之后再来阅读,我们亦感受到弗雷泽的智慧灵光在字里行间中闪烁。每当有人批判人类学写作很无聊时,《金枝》和《<旧约>中的民间传说》总会被抬出来当做文字优美、论证充分、题材丰富的镇坛之作。弗雷泽的研究,不仅启发了同时期的弗洛伊德、随后的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诗人艾略特,以及诸多青年才俊追随其后走在人类学道路上,领略文化异源趋同抑或同源趋异的美妙之处。美国人类学史家斯托金在其2001年出版的著作中写道,无论弗雷泽这位先驱是不是已经被排出在当代人类学研究的视野中,弗雷泽的《金枝》就像马林诺夫斯基的特诺布里恩群岛岛民、艾维斯普利查德的努尔人一样,都将被一而再、再而三地翻阅和重新解读,跨越时间的界限而长存。
目前,弗雷泽的《Folk-lore in the Old Testament》一书已有两个译本。叶舒宪和户晓辉的译本修订了一些遗漏之处,并增加了大量译注,为有兴趣进一步深入研究的读者提供了方便。无论是基于学术还是个人爱好,《<旧约>中的民间传说》一书都是打开文明源流之门、探索万千神话宝藏的一把钥匙。
(作者简介:石甜,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CFN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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