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书对近代中国哲学时间观的论述,同样引起我的兴趣。在汉语言文化传统里,时间很少作为一种独立客体出现。中国古代哲学对时间的探讨,多为经验性和直观性描述,从本体论和知识论角度展开的抽象概括和分析则不常见。民国时期,西方哲学理论被大量译介进来,时间作为一种独立哲学命题的主体地位因之得以确立。本书揭示了民国哲学界对时间本体论的集体重视这一不为学界所关注的学术现象,并对各种不同流派的哲学时间观的特性及相互关系,做出细致的剖析。其中,关于柏格森心理时间观传入的历史论述,给人印象深刻。不过,该书对中国知识人在哲学时间上的现代认知之讨论,仍有欠缺,毋宁说留下了较多可供开掘的空间。特别是对从胡塞尔到海德格尔的现象学派影响深远的哲学时间观及其在华传播的历史,竟全然未予置论,不免有些遗憾。
《时间的社会文化史》一书存在不足之处,是很自然的。这一主题的历史研究确实很有难度。即便有的问题心有所至、而实际处理起来也可能力有未逮。就拿历史地揭示“历史时间”的实践要求来说,作者虽已相当努力而自觉,但我在阅读过程中仍然感觉到,还存在不少可以完善和补充的地方。比如讨论铁路、公园、电报局、运动会,乃至工厂和学校等有关近代新式时间观念社会化的新生事物时,如果都能尽量去把握其最早期的有关个案,不仅关注其“典型性”,同时也格外注重其“早期性”,那么认知和揭示的效果无疑会更佳。
再比如,关于近代中国那些新兴或流行开来的时间概念,像“时间”、“时代”、“时期”、“公元”、“世纪”、“年代”、“星期”、“冰期”、“时差”、“小时”、“点钟”、“分钟”、“秒钟”等等,尽管书中颇多分散涉及,有的对其源头还有很重要的考证和发现,但总体来说,还是缺乏整体的概念史研究之自觉。依笔者所见,全面而集中地考察这些概念的产生、传播和社会认同的过程,对我们了解和认知近代新式时间观念及其社会化程度,增强历史感,实大有裨益。前面我们提到的概念史家柯史莱克所谓“历史地研究‘历史时间’”,很大程度上也是针对“时间概念”的研究而言的。在这方面,学界已有一些值得注意的成果可以借鉴,比如,关于“世纪”概念的传入和流播,就值得重视,它曾对19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乃至此后的中国思想界,以及国人的历史思维方式产生过重要影响,对此,理当在吸收学术界已有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入发掘材料,提升讨论水平,而不应忽略,更不必回避。即使不作全面的概念史研究,对“公元”、“年代”等重要时间概念出现和流行于何时之类问题,尽力提供一点可能的答案,也是必要和更为可取的。
《时间的社会文化史》一书中有关时间词汇和概念的专门讨论,除“时差”之外,给人印象最深的要算“时间”概念本身了。在该书导论里,作者谈到这个词在近代中国的裂变和再造过程;谈到它的现代意义来自日本,而日本最初又取自中国佛教;谈到20世纪初年的中国,由日本而来的新式“时间”一词,曾一度有过“小时”之义的独特用法;还谈到蔡元培和梁启超都认为ιi““理当对应于古汉语中的“宙”字,胡适对该词译成“时间”,也曾经历过一个从不满到认可的前后变化等诸多方面的内容,很是有趣。由于这个问题显而易见的重要性,也因为我个人对该问题略有关切,故这里不妨再作一点补充讨论。
在中国传统汉语里,“时间”一词并不流行,佛经以外的主要用法为“目前”、“眼下”、“一时”的意思。除了此书所转引的例证外,《辞源》也曾提供《古今杂剧》等中所使用的两个例子。这与现代汉语里“时间”一词的含义,完全不同。后者的确来自于日本。据松井利彦先生研究,从日本幕末兰学时期编译《厚生新编》一书起,表示时长的时间单位汉字词之“时间”(意即小时)即已问世,明治之前和之初,独立使用、表示时长的非时间单位名词之“时间”也已出现。前一用法,因1872年铁路的开通而迅速传播开来。1878年,日本新学家西周在《奚般氏著心理学》的译著中,以“时间”对应time,于是日语中表示一般抽象类别含义的“时间”概念词,正式诞生。受其直接影响,1881年哲学家井上哲次郎所编的《哲学字汇》中,也用“时间”一词来专译time。这种抽象概念的“时间”一词此后逐渐社会化,形成与表示小时的“时间”用法并行不悖的局面。现代日语里,依然如此。这就不奇怪何以20世纪初年受日本影响的中国本土汉语中,在引进抽象概念“时间”一词时,也曾一度出现湛晓白在此书中所指出的、那种在小时意义上使用的、在现代中国人看来似乎很古怪的汉语语言现象了。
实际上,此种小时之义的“数字十时间”的“时间”用法,早在1884年姚文栋翻译、总理衙门印行的近代首部日译汉著作《日本地理兵要》里,便能见到从日本照搬过来的生硬形式了,并非是到20世纪初年时,才得以传入中国。
另外,湛晓白在书中曾提及,梁启超民初时认为,日本的“时间”和“空间”两词的使用,最初实取自中国古代的佛教典籍。这一点,却不见松井利彦先生提到。笔者略加查考,得知《大藏经》所收佛教文本中,此两词之使用的确已不难得见。“空间”一词与今义相差无几,而“时间”则正与日本幕末以后传播开来的、表示时间区隔和时长之义的用法,有某些相似之处,尽管其构词的独立性和稳定性还不强。像“如是时间,经五十小劫”(《妙法莲华经》);“经数时间,便觉有娠”(《起世因本经》);“时间经七八月,使还”(《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一刹那时间”(《释净土群疑论》);“十二时间恒讽不辍”(《宋高僧传》)等等,皆是。由此可见梁启超所言确非信口。可惜,这些佛典资源本身,清代尤其是晚清时期的中国人自己却未能善加利用,远不像唐宋时代的士大夫那样,从中采撷和转化出那么多有益的时间概念词。
清末民初,较早不满日本以“时间”和“空间”来对译time、space,而主张以“宙”和“宇”来对译相应西文的,可能是西学大家严复。1905年,王国维在《论新学语之输入》一文中,曾专门对此提出批评,认为严复好以古汉语成词来对译西方外来词为不当,他所造的“天演”和“善相感”,实不如日译词“进化”和“同情”恰当,其所对译的“宇”和“宙”,也不如“空间”和“时间”来得准确。他写道:
“严氏造语之工者固多,而其不当者亦复不少……又西洋之新名,往往喜以不适当之古语表之,如译space(空间)为宇,time(时间)为宙是也。夫谓infintite space(无限之空间)、infintite space(无限之时间)曰宇曰宙可矣。至于一孔之隙、一弹指之间,何莫非空间时间乎?空间时间之概念,足以该宇宙;而宇宙之概念,不足以该空间时间。以宇、宙表space、time,是举其部分而遗其全体(自概念上论)也。”
这大约可算是清末一流学者对于“时间”作为概念词最早公开而有力的辩护文字了。从中,我们也能体会该词何以能延续下来的生命活力。在我看来,“时间”一词的成功,除了胡适所谓“时间”和“空间”两词对应使用之后,“间”字的原意弱化、仅成为一个“词缀”的因素外,还需从日本有别于中国本土的部分汉字构词传统,以及与当时中国本土汉语里的竞争对手词的某种比较中,来加以理解。在日本,汉字构词中表示时段、时长的“时间”一词,由于较早取诸佛经、融入社会,使得后来其表示分类抽象之义的“时间”这个双音节词的创出,相对容易。同时,与本土汉语原有的双音节竞争词“时刻”相比,连接并内蕴空间维度的“时间”一词,显然要更能彰显其类化的抽象意味,而“时刻”的词尾“刻”字,本身属于一个很具体的时间词,两者组合,似乎不易收到前者所体现出来的那种出色的抽象效果。
除了直接着眼重要的时间概念本身外,研究近代中国时间的社会文化史,也还可以对于清代以降那些与时间有关的词汇、成语或习语,像“速度”、“时速”、“时效”、“效率”,以及“分秒必争”(或“争分夺秒”)、“刻不容缓”(《镜花缘》里已有用)等的形成、流行及其社会文化功能,给予适度的考究和分析,这样的研究,应当也能有助于增进今人对于那个时代国人的时间意识的细腻了解与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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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华读书报 2013年10月09日 13 版 【本文责编:CFN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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