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手记】
古道热肠
张石山写书崇仰“老礼”,为人也颇有古风。记者刚到太原,他就赶往酒店,“你远道而来,我好意思端着架子,坐在家里等你上门?”即刻展开对谈。说起古礼乡俗,他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末了张罗饭局跟记者一对一喝酒聊天。
张父十三四岁出门,打短工、做长工,三十岁回乡一气盖了20间房子给父母兄弟居住,其后竭力维护着乡下大家族的基本礼数和家风。张石山受父亲和乡土的影响, 为文写戏不甘人后,小说两获全国优秀小说奖,电视剧新作《晋文公》剧本最近又获国家大奖。他很看重《礼失求诸野》这本书,“我们在哪儿,哪儿就是中国”, 他愿意做一个士子般的文化担当者。
张石山喜食醋,每夹一筷子菜都要放醋碗里蘸一蘸,滚几滚。他已是奔七十的人,说话走路的精神头就像四五十岁的人。他还善讲笑话,会唱大河上下的民歌,每当饮酒乐甚往往起而豪歌。
此行,记者去著名的晋祠转了转。天空恰巧瓦蓝,晋祠安卧悬瓮山下,古建古碑古槐古柏,细数历史动辄千年。晋祠面貌与山西人情风土给人的印象很相似:你以为它好生边缘,它却自始至终处在正统的核心。
【访谈】
中国童年礼密集隆重
远胜西方
读+:童年的礼仪你还记得多少?
张石山:小孩出生要“洗三”,过十二天、满月、百日、周岁。周岁要上锁。我在太原出生,父亲买过一只银锁,是否举行过仪式我不记得了,但到12岁开锁时就记得很清楚了,那年已经是1958年。我见过别人家的孩子满月上锁,大办宴席,族长拿个小本本郑重其事记下孩子名号,到开锁时要登上家谱。
我们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小孩12岁时,还得从山泉那边担回一担80斤的清水,一路山坡不歇气,挑下山倒进自家的水瓮。从此,你在同龄小伙伴跟前,只管高高昂起脑袋走路。这些仪式,包括过生日,把少年推到前台,让他们学会应答交际,感受自己在亲族社会中的重要性。经历了这些,人一辈子都感觉温馨。
童年礼仪安排得这么密集,且无一例外的庄重,说明我们这个民族对生命有多重视,远比西方人的“洗礼”隆重、丰富。
读+:历史上那些运动,对农村孩子的影响大吗?
张石山:城市里的孩子直面各种运动,短兵相接,逃无可逃,有的直接就荒废了。现在社会上有人说,城里这一代老人正是那一代孩子过来的,爱碰瓷,这啊那的,跟他们的教育缺失有关。虽然我认为有些偏颇,但也不无道理。
农村要强一些。顽强的乡村礼俗可以抵御学校里来来回回那些车轱辘式的政治话语,给孩子们另一种文化启蒙。小时候施舍乞丐,奶奶总提醒我“两只手端上”。每到端午,奶奶就要给我们兄弟几个每人缝一个红布小袋,里面放入雄黄、朱砂,那种药香味,那种对生命的呵护,总让人觉得温馨。我总说,中国数千年来,全靠奶奶婆婆把礼俗薪火相传下来。
人们对礼俗有很多误解
读+:礼教、礼俗这些东西,似乎早在五四运动、新文化运动时期就被否定了。今天你们再谈,不担心不合时宜吗?
张石山:“被否定”,只是某种文字的表达形式而已,它既不是真理,也不是事实。这些看似被言语否定的东西,在生活中还盘根错节存在。这个才是事实。
鲁迅是否定礼教的代表。他说中国一部大书,字里行间写满了“吃人”。我认为那只是他的一家之言。五千年华夏文明,生生不息,血脉旺盛,如果是仅仅因为“吃人”而成就,那也太匪夷所思了。鲁迅其实没有看清,笼统的传统文化之中,“王霸杂之”的皇权统治文化与士子村夫坚守的民间仁德文化是对立的。要分开批判。 其实鲁迅写的《社戏》、《闰土》,就是对传统中国的极佳描画。
有学者说了,中国礼俗托起的宗族自治,与托克维尔观察到的美国乡村自治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想这个评价很到位。我们这里维系人心的是周礼、是孔夫子定下的规矩,他们那边是新教伦理。
读+:有些礼俗是不是确有些迷信?你在书里谈到的三年守丧之类的礼俗,对于普通人是不是有点太难做到了?
张石山:我看重的是这些礼俗礼仪背后所折射的精神面貌,它的世俗功能,对世道人心的正面作用。丁忧之制,放到朝廷命官身上,那可严苛多了。我们实践还是做了变通的,但是这个老礼的框架基本是保住了的。
中国老百姓敬天法祖,敬畏大自然,有着类乎宗教般的情感,但又从来没有达到宗教狂迷的程度。“敬鬼神而远之”、“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孔子的仁学出发点是人,是对人本身的关注。
读+:礼俗与现代法律体系会不会格格不入?
张石山:完全可以并行不悖。如果礼俗昌明,很多严刑峻法没有存在的必要。有人曾统计过《大清律》里的法律条文,这一部国家大法,几乎是《大明律》翻版,少有改动。里面关于乡村日常生活发生的纠纷,几乎没有什么规定。政不下县的郡县管理体制,法律在县衙止步,给村规民约留下了很大的空间。
村规民约原本的地位萎缩,与国家权力“一竿子插到底”,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善用村规民约,可以大大节省行政成本,促进公序良俗发育。
读+:传统的“礼”,与现代社会的价值相比,是吻合处多些,还是冲突多些?
张石山:多数是吻合的。由周礼到孔夫子,一代代传下来,我觉得是伟大的东方理性的结晶。传统社会、民俗礼仪对“人权”、“女权”、“环保”这些时髦概念,都有自己具体而微的阐释。你去琢磨,很多礼俗中蕴含了大量感人的、温馨的、神圣的、让人一辈子觉得崇高激动的细节。
慢慢来,急不得
读+:为什么城市老百姓对传统礼俗的热情似乎不如乡村?
张石山:1949年以前的城市我没有见过。据说以前的中国城市跟现在不一样。《清明上河图》所反映的城市,现在的香港,台湾很多城市,乡俗还是处处可见的。老北京、老汉口尽管商贸繁华,与古风还是相处和谐、相映生辉的。
说到我们大陆现在的这些城市,很多礼仪也在恢复。就我所见,太原有的城市家庭的孩子长到12岁时会举行“开锁”的活动,亲朋好友聚一起热闹热闹。慢慢来,急不得。
每到中元节、清明节,很多人会在城市的角落给祖先烧纸,好像做贼一样,很仓皇心虚,也不敢伏地跪拜。他们往往是从乡土暂居城市的“移民”,他们的坚守也许会促进城市风气的变化。
城市为什么弱于农村,我想还有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城市居民大多隶属于某某单位,而这些单位仍受某些其他因素的约束。再一个就是他们接受西化思想较多,或者是脑子里什么也没有,空白混沌,二者结果都一样,不拘礼了。
读+:“老礼”还有可能在城市形成普遍风气吗?
张石山:我觉得在城市这一块,传统礼仪能否发育壮大仍是未知之数,它在占领城市人们心灵的“战争”中会取得怎样的结局我不敢妄断,但保持乐观。
有的城市为了吸引游客,开始以注入传统礼仪的名义搞开发,虽然商业气息浓厚,动机有些不纯,我倒也乐观其成。只要他们保护文化传统、修复文物古迹,我觉得就是做好事。在老百姓心目中,还是敬天法祖,这就够了。我们对事不要有洁癖,要宽容,要相信事物演进会生长出更多更好的东西。
读+:不论城市乡村,你觉得社会和谐的根本是什么?
张石山: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这是个性尊严的物质基础,是世道人心稳固、人们耐心谋长远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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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凤凰网-长江网-长江日报 2013年12月31日 10:15 【本文责编:博史伊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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