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到底具有哪些存在形态?针对占据神话学主流的文本形态,2011年,一些学者纷纷提出了应该同时关注的其他形态,其中,图像与仪式-行为尤其得到了强调。例如田兆元指出:神话是口头表述、书面表述、物态呈现及其民俗仪式展演的综合整体,因此,神话的民俗学研究,除了重视口头和书面的语言形式、图像等物态形式,更应注重对于民俗仪式行为的叙述考察,以达到对于神话的整体理解。[39]王倩也继承了其师叶舒宪有关图像叙事的观点,进一步将神话分为四种“外在表现形式”:口传神话、仪式神话、图像神话与文本神话。她认为目前的神话界定仅包括了口传神话和文本神话,而忽略了图像与仪式神话,从而陷入了从概念到概念界定神话的本质主义研究模式,对此,她倡导从现象学的视角来完整地看待神话范畴。[40]
叶舒宪近年来一直倡导并推动以尊重文化多样性为前提的“文学人类学”,并以四重证据法来研究神话与人类文明之间的关系,其研究往往纵横捭阖,旁征博引,气势恢宏。他在本年度发表的多篇论文继续延续了这一治学特点。[41]例如《苏美尔青金石神话研究——文明探源的神话学视野》一文,通过分析20世纪考古学家解译出的苏美尔神话文本,从中解读出一系列重要的历史信息,如以青金石为神性特色的伊甸园生命树之原型,青金石产地阿富汗与苏美尔城邦的贸易关系,青金石神话信仰在古埃及、巴比伦和整个地中海文明中的传播等,论文据此重构出5000年前文明城邦的神权意识形态内容,并探索了催生文明起源的神话观念动力。[42]《西王母神话:女神文明的中国遗产》以多重证据法考察了西王母神话中两大要素——女神崇拜和美玉崇拜——与华夏史前文化大传统的渊源关系,还原欧亚大陆史前“女神文明”大背景,解析夏商周三代以来地域文化兴衰更替的线索,揭示出后起的儒家河图洛书新神话系统如何继承和改造美玉崇拜、排斥和遮蔽女神崇拜,使西王母形象被削弱。[43]
对于未来中国神话学的整体建设,韩国神话学者郑在书中肯地提醒道:应该建立其一门“差异的神话学”。他认为:“像近代以来所有的学问分野一样,神话学的世界也不公平。现行神话学以特定地区卽希腊罗马地域的神话为根据来确定槪念、分类、特性等,在这一过程中产生的西方神话理论对包括中国神话在内的非西方神话享有标准的地位。其结果是,按照所谓‘普洛克路斯特斯之床’(Procrustes’s Bed) [44]般的西方神话学的尺度,中国神话的大部分就被看做了非神话或者被歪曲了其内容。”他因此警醒并倡导中国神话学者以至所有东方神话学者,建立起一门“差异的神话学”:
对中国神话学而言,谋求与西方理论的接触点而确认共同原型的心态很重要,但是树立“差异的神话学”这件事更重要,这就是以固有的神话土壤和资产为基础,去挑战已存神话学的体系。中国神话学与其顺应西方神话观念,不如发现相违之处,再加上新的神话观念,以克服已存第一世界中心神话学的单声性(monophony),要丰富世界神话学的内容,这就是中国神话学要追求的目标之一。与此有关,还必须要批评检讨西欧神话学对于中国神话学的一些偏见——从东方主义而来的神话学上的一些争论点,比如“缺乏体系神话论、“依据故事三分法对神话的界定”、“俄狄浦斯情结的普遍性与否”等。以这些为本,应立足于东方文化的土壤,建立中国神话学。[45]
郑氏的上述提醒和倡议无疑卓有见地,对中国当前以至未来的神话学建设都至关重要。就目前中国神话学的情形而言,诸多核心概念、分类标准和对神话本质的认识都是参照西方神话学的研究成果做出的,它们对中国神话的适用性如何?是否像希腊神话中的“普洛克路斯特斯之床”一样将中国神话强行套入其标准之中?西方的观念对于中国学者理解中国神话具有哪些影响?是否存在内化的东方主义?……对这些问题保持警醒十分必要——中国神话学的大厦理应建立在本土神话的土壤之上。对上述这些问题,中国神话学界迄今尚缺乏充分全面的反省。
口承神话的民族志研究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成果令人瞩目,甚至被称为“中国神话研究的一个新的方向”[46],2011年,这一领域取得了新成绩。杨利慧与其弟子们“十年磨一剑”,以重庆市司鼓村、陕西安康市伏羲山女娲山区、山西洪洞县侯村以及河南淮阳县四个汉族社区为个案,对当代中国口承神话的传承与讲述现状进行了实地考察,最终出版了专著《现代口承神话的民族志研究——以四个汉民族社区为个案》(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该研究力图突破中国神话学界和国际汉学领域长期流行的依赖古代文献和考古学资料、对中国古典神话进行文本考据的方法和视角的局限,对当代中国、尤其是以往较少关注的汉民族社区中传承的“现代口承神话”进行具体而微的民族志考察,以探讨在当代中国,神话是怎样在一个个特定的社区中生存的。通过深入细致的民族志研究,该研究发现:神话在现代社会中扮演着多种角色、担负着多种功能——它不仅是信仰的“社会宪章”,还是构成世界观的重要基础,是人们进行社会交流、建构社会生活的有效途径,是教育后代和消闲娱乐的方式,是凝聚群体、建构身份认同的重要力量,还是获取政治资本和商业利益的策略性资源;传统上被认为承载着本真的、正统的神话传统的祭司、巫师等宗教性的职业讲述人正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而导游、老师则日益担负起了新时代里的职业讲述人的角色;神话的传承和传播方式更加复杂多样,除传统的口耳相传方式外,广播、电视、电脑等为口承神话提供了更为快捷、辐射范围更广的传播方式……该研究不仅为20世纪(尤其是其末期)以至21世纪初的中国神话的生存与传承状貌描绘出了一幅细腻生动的图景,而且在神话概念、研究视角、传承主体、神话在当代社会中的功能等诸多方面的理论探索上,做出了创造性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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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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