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历历。回首1959年12月的一天,何其芳先生把我召到文学研究所他的办公室里去,要我和马昌仪参加与李福清的见面,并要我陪同他逛北京城一些有意思的地方,我即和一0一中的连树声老师一起,陪他去逛天桥的旧书摊,到那个每隔五分钟就来收一次票钱的书场里听连阔如先生说三国评书《长坂坡》,去收藏着无以数计的中国国宝的故宫参观。两年后的1961年11月,他第二次来华,我远在在鄂尔多斯的达拉特旗下放劳动,没有见面,他在冯家升的陪同下趋访顾颉刚先生,两位有着不同文化背景的学者,就孟姜女故事进行了面对面的交流。谈话间,他应顾先生之请,把他多年来通过中国各省文联帮助收集到的流传于中国各地的孟姜女故事、唱本的手抄本等资料寄给了顾先生。此后,顾先生又重打锣鼓新开张,继续孟姜女故事资料的整理与研究,并请自己的一位名叫姜又安的亲戚做他的助手。记得姜又安与顾颉刚合署在1963年第3期《民间文学》上发表过一篇题为《孟姜女名称的来源》的文章。顾先生逝世后,他曾在一篇文章里不无感伤地写道,不知他寄给顾先生的那些资料下落如何了!
1985年11月,我所参与策划和编纂的《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进入攻坚阶段时,李福清冒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应邀前往国谊宾馆,与在那里开会的中国民间文学学者钟敬文、马学良、贾芝以及笔者等见面并作学术讲演。这么多年来,苏联出版了新的民间文学艺术方面的书籍,从多卷本的《俄罗斯民间文学史》,到阿法那西耶夫的三卷本《俄罗斯民间故事》,李福清总是设法买到给我们寄来。他作为编委参与其事的前苏联科学院出版的“乌龟丛书”——“东方民间文学与神话学研究丛书”,是一套以世界视野选题的人文学术丛书,凡是有关民间文学、神话学、原始艺术、造型艺术、远东岩画的重要著作,每出一本,他都给我们寄来。最不能忘记的,是1987年4月28日,他把他的亲密朋友1967年元旦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他的阿列克谢耶夫院士撰著的《中国民间年画》(苏联科学院出版社1966年)转送给我们,使我们了解了中国年画早期在俄罗斯流传的历史和影响。几十年来他寄送给我们的苏联书,总该有一个书架之多!
对流落在俄罗斯和世界各地的中国年画的搜求,成为他近些年来特别专注的爱好和专题。为此,他走访了许多国家的博物馆和图书馆。1988年他来华与中国年画研究专家王树村、刘玉山等商谈合作把流散在俄罗斯各地的中国年画搜集起来,经过他的百般努力,辑为一厚册《苏联藏中国年画珍品集》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和阿芙洛尔出版社分别用中俄文两种版本出版。1989年5月,交恶20余年后,戈尔巴乔夫与邓小平相逢一笑泯恩仇,李福清作为戈氏的文化总顾问来华,我们见面时,向我们介绍他们那里的种种社会情况。1990年他应邀到香港岭南学院讲学,在马路上遭到车祸,住进了玛丽医院,从医院里给我们写信,讲他近年来在西德的西柏林和东德的德累斯顿以及美国的芝加哥搜集中国旧年画的情况以及他关于中国年画的看法,并写成文章寄给我。仅那一年,经我的手在《民间文学论坛》上就发表了他的两篇关于中国年画的长文,一篇3000字的讨论年画的长信。
本世纪初冯骥才登高一呼启动了规模宏大的“中国木板年画集成”抢救工程,特约李福清为俄罗斯卷的主编。他不畏寒暑,不放过大小博物馆和他知道的收藏者,继续搜集流散在俄罗斯各地、主要是远东地区的中国年画,从各地搜集来的373幅(套)而在我国罕见的珍贵年画,最终编成一部煌煌大著《中国木版年画集成·俄罗斯卷》。2011年11月,我和李福清在天津举办的出版发布会上见面,一起参观天大北洋展览馆举办的年画展览,听他兴致勃勃地讲述他在西伯利亚搜集中国年画的种种经历,会后又来京到舍下叙谈……
2005年5月,他作为上海文艺出版社聘请的《世界文学史》海外顾问来华商讨编撰事宜,正值门头沟举办第七届妙峰山庙会。我去北师大南门外的一家旅馆看他,问他是否想去逛逛妙峰山庙会。他一听高兴极了,说这对他来说才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他先后访华15次,这是第一次碰上中国的庙会!于是,我们一行于5月20日上了妙峰山。1925年的5月,顾颉刚、孙伏园(《京报副刊》主笔)、容庚、容肇祖、庄严等北大五教授骑着毛驴和徒步到妙峰山进香考察,成为中国民俗学田野考察肇始的标志,开20世纪中国国学研究田野之路的先河,已经记录在历史上了。当年没有赶上顾颉刚们实地考察的钟敬文,半生遗憾,终于在1995年的5月实现了上妙峰山的平生夙愿。2005年5月,俄国汉学家李福清的妙峰山之行,无疑也成为了俄罗斯汉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我在大学里学的是俄罗斯文学。我的本师是曹靖华、魏荒弩、余振等俄罗斯文学的巨擘。我赞叹和崇尚俄罗斯的文化。俄罗斯是我年轻的头脑中一块魂牵梦绕的文化圣地。但我最终离开俄罗斯文学而选择了中国的民间文学和现当代文学。于是,与李福清的交往和对李福清的挂牵,就成了我几十年来生活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也成了我所敬仰的俄罗斯文化和俄罗斯文学的一个象征和寄托。作为一个正直而勤奋的汉学家,李福清对中国及其文化抱着挚爱的热情和认同的心理,即使在中俄两国关系处在冰冻期的那些年代。而我们的家,俨然是他来中国访问时必定落脚的驿站,他先后来华几十次之多,有时一年来两次,每次都抽空来作好友间的促膝长谈,带来俄罗斯的民间玩具和精美的邮票,带走他所需要的中国书刊。中国的书是他的最爱。坐拥书城是他的终生兴趣。他勤奋好学孜孜不倦的身影,博学多才目光四射的品质,在探索中发现真理和敢于提出新见,包括对中国学界的缺陷和不足提出批评的勇气,使我们成为可信赖的好友。每当回首我们交往中的那些陈年旧事,听他用浓重的甘肃口音娓娓地讲述他的新见、展现他的卓识,总是为他的不倦追求的治学精神和探求新知的人生欲望所感动。
老友李福清在汉学研究的道路上孜孜矻矻,成就卓著,为中俄文化交流,为宣传中国文化,为中国的人文学术研究,特别是民间文学和民间艺术的搜求和学术研究,做出了独到的贡献。可贵的是,几十年来,他坚守着自己的人生选择,心无旁骛,无怨无悔,一往无前。
写于2012年9月7—10月17日
(2012年10月20日在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主办的“李福清中国文化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宣读。
发表于北京大学国家汉学家研修基地《国际汉学研究通讯》第六期(2012年12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
[1] 见《民间文学论坛》199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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