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研究民间文学作品,如同研究人类文化的其他材料一样,往往出现这样的现象:地理上相互隔绝的地域或国家,处于不同历史发展阶段上的民族或部落,却有着相似的作品、相似的情节、相似的人物或相似的讲述方式。这种现象的秘密在哪里?许多民间文艺学家和民俗学家都曾试图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答案是各色各样的,都未能揭开这个秘密。心理学派说相似之所以产生,是居住在不同地域的人们具有相似的心理状态之故。地理学派则把相似归因于地理环境的作用。移植学派则说传说故事本发源于一个共同的中心,由于互相移植的结果,使不同地区出现了相似的作品。诸如此类,都是不懂得地理环境、心理因素等等,归根到底是在一定地区、一定条件下受着生产力发展水平的制约这个道理。
拉法格既然在自己的研究工作中碰到了这样的问题,就不能回避它。他彻底否定了当时民间文学理论中的一种占统治地位的理论——神话传说起源于一个中心的学说。他在《卡尔•马克思的经济决定论》一书中写道:“民俗学家在野蛮民族和文明民族中发现了同样的民间故事,而维科已经确认了他们中的同样的谚语。许多民俗学家都认为这些相同的民间故事不是由每一个民族各别地创造出来,只是靠口头相传保存到现在,而是由一个共同的中心创作出来,由这个中心向全球传播。这个意见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它是同对社会制度和对其他的人类创造的精神产品和物质产品的观察相矛盾的。”[6]
但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应当怎样去解释民间文学的相似现象呢?他在另一篇文章里,在肯定地提出“民歌主要是地方性的”这个论点时,也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写道:
题材可以从国外输入,但是只有在题材和采用者的气质和习惯相适合时,它才会被接受、被利用。一首歌谣,并不像我们的衣服的时行式样一般,使人非接受不可。在相隔最远、区别最大的民族之间,发现有类似的歌谣、传说和礼俗。为了解释这种类似性,有些学者认为那些歌谣、传说和礼俗是从近处逐渐传到远处,或者因为它属于几个民族在分离以前所共同携带的精神行囊。我想可以提出另外一个解释。欧洲石器时代的野蛮人,正和欧洲或别处的石器时代的野蛮人一样,用同样的方式,凿成他们的石刀石斧,以及别的工具。我们不能认为他们上过同一个训练班,学会了同一套凿石手法;也不能认为他们互相通气;而是工作的原料——打火石,迫使他们采取那样的处理方式。北方或南方的人,亚里安人种或黑种人,当他们被同样的现象所激动时,他们曾经用类似的歌唱、传说和礼俗,来表达所见的现象。我们将要在世界各民族有关婚姻的歌谣和礼俗中看到的雷同情况,并不证明它们是从近处传到远处的,但是却说明了一个也很重要的事实:世界各民族都经历过大同小异的进化阶段。[7]
拉法格把相似的现象区别为几种情况。他认为题材是可以移植的,但这里的所谓移植,却是有条件的,即只有在“采用者的气质和习惯相适合时”,才有可能被接受、被利用,否则就没有适宜于这题材生长的土壤。他认为造成民间文学作品的相似的根源,是相同的生产方式。他的这种看法,是以前面说过的马克思关于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决定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的原理为依据的。拉法格在他的著作中反复地阐明了相似的生产方式可能产生相似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现象的道理。他写道:“假如历史发展经过相似的家庭的、财产的、法律的和政治的组织,经过相似的哲学的、宗教的、艺术的和文学的思想形式,那末这只是因为各个民族不管他们的种源和地理环境如何,在自己的发展中总会碰到极端相似的物质的和精神的需要,总得为满足这些物质的和精神的需要而采取同一的生产方式。”[8]
既然同一的生产方式可能出现极端相似的历史发展,那末,这是否意味着会出现绝对相似的事件呢?拉法格回答说:不,这是不可能的。他说,同样生产方式只是一般地决定了,而不会以数学般的精确性在一切靠它生活的民族中产生出同样形式的人为环境或社会环境;因此,同样的生产方式在不同的民族和在一切历史时期也就不会引起绝对相似的事件。这样,拉法格就给了我们一把钥匙。民间文学的相似和雷同现象,主要地取决于不同民族的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的相似,但也不能排除流传和移动而造成的相似的可能性。然而可以肯定地说,把民间文学的相似与雷同现象仅仅归结为一个起源的中心,却是完完全全错误的,因为这是以资产阶级的世界主义的哲学为基础的。
拉法格并不是一下子就达到自己的结论的,他对前人的假设与结论一一加以检验,作了一番辨伪的工作。
例如,他在自己的著作中谈到了维科。维科是相信人的精神的类似的。他说:“在人的本质里放进了一种精神的、对一切民族是共同的语言,它同样地表示着在人的社会生活中起积极作用的事物的本质,并且表达着与这些事物不同的存在形态相适应的事物的不同名称的本质。我们可以在谚语里,在这些测定人民智慧的活的直尺里查出这语言的存在,虽然谚语表达形式非常不同,但就内容说则在一切古代的和现代的民族都是一样的。”[9]
拉法格还谈到了摩尔根。摩尔根也得出了和维科相近的结论。他说:“人类的心灵,在人类所有的部落及民族中的个人间都是一一相同的,它的能力的范围是限制了的,只能在同样一致的途径中,及在变异性极其小的限制内去活动,而且必须如此去活动。其结果,可以在空间上隔绝的地方,在时间上相距甚远的时代中,将人类的共通经验衔接起来成为一条在逻辑上互相关联的连锁。”[10]
不论是维科还是摩尔根,他们对人类精神生活的观察所得的印象都是正确的。人类社会的确如他们所描述的,不论他们的种属和地理环境如何,他们都要通过同样的家庭、财产和生产的形态,而且还采取过相同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如马克思所说的:“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11]但是,维科根据他所观察的现象而概括出来的人类精神活动的规律,却带有唯心主义的宿命论的色彩。他认为存在着一个一切民族的历史总要通过它的“理想的永久的历史”,他认为某一民族的历史,是另一个达到更高发展阶段的民族的历史的简单的重复。拉法格对这种见解进行了批评,指出它是带有宿命性的。他指出:“假如事情是这样的话,那么由此就应当得出结论,所有民族——往往不论在什么情况之下——都应当以同样的发速度和特定的历史道路前进。这样理解的人类社会发展的同一样式的规律在任何民族的历史发展的事实中都找不到证实。”[12]
拉法格批判了民间文学的同源说,探索了民间文学相似现象的社会根由,提出了新的唯物主义的解释,尽管他的论述也许还是并不十分完善的。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5 |
文章来源:民俗学博客 【本文责编:思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