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克义同志是花儿学研究领域的后起之秀,他除了发表过多篇有关花儿的论文外,早在2001年5月,就曾出版了他所编的《积石山爱情花儿精选2000首》,引起了花儿学界的注目。现在,经过十年奋斗,他的另一部专著《河州型爱情花儿对唱》就要出版了。我有幸提前阅读了这部书的打印稿,觉得不能不说几句话,来表达我心中的喜悦和赞赏之情。
克义同志的这部新著,就其性质而言,虽然基本上仍是河州花儿情歌部分的搜集、整理和汇编,但有三点是以往出版的其它花儿作品集所没有的:一是把男女歌手之间有来有往、有问有答这种成双成对的“对唱”歌词作为收录入集的唯一标准,凡不能恰切配对的单首作品概不选录;二是把全部对歌按照爱情发生、发展、变化的不同阶段细致进行分类,使受众在阅读过程中也能随着歌词的变化而在感情方面跌宕起伏,受到感染。三是对每类歌词都有一段文字加以说明或述评,这无论对读者还是对研究者来说,都是很有帮助和启迪的。尤其在细致分类、精心配对方面,下了很大功夫,充分体现出作者在提高编排质量方面的良苦用心。比如,在分类方面,作者先将所有情歌分为“关于花儿的咏唱”、“对唱花儿的礼仪”、“对唱开始的煽情”、“试探追求”、“相恋”、“别离”、“相思”、“重逢”、“情变”、“抗争”、“婚外恋”、“训诫”、“时令花儿”、“本子花儿”等十四大类,又将每一大类分为若干小类,每个小类又用十余组形象而生动的对歌作为强有力的支撑,给人以丰富、精彩、充实、恰切的感觉。就拿“相思”这个大类来说,则被细分为十五个小类。其中有两组对歌是这样的:“(男)大门边前的溜溜儿地,连种了三年的芥子;端起饭碗着记起起了你,手抖着拿不住筷子。(女)黄河沿上的牛吃水,鼻圈儿拉不着水里;端起饭碗就想起你,面条儿捞不到嘴里。”“(女)这一朵云彩里有雨哩,地里的青苗儿长哩;坐下的地方想你哩,由不得清眼泪淌哩。(男)天上的云朵黑下了,地上的雨点儿大了;想起尕妹着落泪了,记起你说下的话了。”这两组对歌,前者夸张而风趣,后者含蓄而情深,都是表达相思之情的优秀作品,被编排在有关小类是非常贴切而恰当的。
作者在本书中收入一篇题为《河州型爱情花儿男女对唱试探》的文章,其中说:“男女对唱的花儿虽然反映了爱情生活的方方面面和全过程,并借以抒发了种种类型不同的感情,充满激情,感情真挚,甚至通过对歌成为情人甚至结为夫妻,成为生活伴侣。但需要指出的是,大多数男女对唱的花儿中的爱情是虚拟的,人们不论是不期而遇还是有意相逢,对唱双方绝不因唱情歌就必然构成恋爱关系。事实上,实际生活中因为对唱关系发展成恋爱关系的只是个别现象而非常见之事。在外地人看来,这很矛盾,两个或两组没有爱情关系的男女为什么、怎么能大唱特唱爱的过程和感受呢?如果我们把这种对唱叫做虚拟爱情,这个矛盾就容易理解了。”我认为,这段话中的说理虽然还不是很透彻,但将其作为切入点,进一步理解花儿中情歌对唱的社会作用和蕴含着的特殊意义却是很有启迪的。在大西北花儿流行地区,无论汉族还是其他少数民族,未婚青年男女之间的交往,不像云、贵、川等地的某些少数民族那样自由,也没有“对歌定终身”之类传统习俗的约定。在甘、青等地的农业区,即使是在边远的山村,因长期受封建礼教和孔孟之道的影响,一般家庭对未婚女孩(当地方言叫“丫头”)的管教是很严格的,除了逢年过节在大人陪同下走走亲戚、看看社火之外,平常除了上学,就只能随大人下地干活了。在一年一度的花儿会上,除非有母亲、姨娘、嫂子等陪同一道去进香、请愿、还愿和浪山,她们是不能一个人单独赴会的,更不要说唱什么情歌了。从这个角度说,大西北众多的花儿会在古代主要是民间农业祭祀的圣地,在现代则主要是成年男女之间的聚会和表达情感的重要场所,与南方的某些歌墟大异其趣。有人曾写文章说花儿会上青年男女如何通过唱花儿谈情说爱,结为夫妻,我就觉得他们是从想当然出发,令人哑然失笑,因为其所述与事实相差甚远。至于有些媒体为了把花儿会硬说成是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场所,不惜通过导演编排,拍摄了不少“伪民俗”的镜头,进行了虚假的报导,给外地人造成严重错觉,就更不能令人容忍了。
我之所以赞赏克义同志的“虚拟爱情”说,是因为在此前的花儿研究家当中,还没有人对花儿中情歌对唱的特殊性进行过深层次的研究。是他第一次把互不相识的已婚男女之间的情歌对唱现象,提升到理论的高度来进行思考。有深厚社会阅历和尊重事实的人都承认,在爱情生活中,绝大多数人都要承受忠诚与背叛的考验,都要经历感情与理性两者之间矛盾的折磨与熬煎。人类的婚姻的确奇怪,因误会而结合,因真正了解而离异的现象时有发生。由于恋爱往往受感情的支配,很少有理性参与其中,所以在对方心目中,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一旦结婚,原先看不到的对方的缺点就慢慢显露了出来。实际上,夫妻之间总是在不断走向对方的内心世界,处于一种不停顿地了解对方的漫长过程中。在旧社会里,许多包办婚姻经过一定时间的磨合,白头到老的夫妻为数甚多,相当普遍;但现在通过自由恋爱而结合的青年夫妇离异者却有增无减,这又是为什么?有人说,这与女方经济上能够独立有关。这可能只是原因之一,但绝不是唯一。罗素说:“婚姻就像金色的鸟笼,在外面的想进去,在里面的却想出来。”这难道是人性的必然现象?这一切,我认为都有必要从多角度、多层面加以深究,仅仅只用道德的说教是远远不够的,也是难以揭示人类思想、感情和心理复杂性的。而克义同志的这本新著,恰恰用大量优秀的情歌对唱,为我们提供了研究人类爱情生活和婚姻关系复杂性的第一手民间文化资料。他所说的“虚拟爱情”,主要是指甘、青两省花儿会上大量存在的、互不相识的已婚男女之间的情歌对唱现象,而这些现象的特殊性及其长期存在的社会意义,至今尚未引起花儿研究家们的普遍关注。
克义同志在这篇论文中还说:“人们通过唱花儿,模拟爱的过程,抒发爱的情感,释放爱的感伤,表达爱的愿望,获得爱的享受与教育。在大多数情况下,歌手之间谁也不会把自己歌词里的角色当做现实的角色看待,听众明知道事实与所唱之事不能对号入座,但行为依然支持这种虚拟,而且热情为演唱者鼓劲、喝彩。”这段话可说是对“虚拟爱情”的进一步补充说明。如果我们参照美国著名民俗学、人类学家理查德·鲍曼的“表演理论”,对这种文化现象加以剖析就会明白,花儿会上的这种对歌,是属于当地人群利用传统文化资源所创造的一种具有显著地域特色的思想与情感的交流系统(也可称为交流框架或交流途径),主要被用来拓展社会关系,构建多样的社会生活。人生如戏,每个人都既是演员,又是观众,既在“戏”里,又在“戏”外。理想的婚姻为数不多,而爱情悲剧却时有发生。人类在感情、心理、精神方面的缺失和诉求,需要得到表达和补偿,也需要得到别人的理解与同情。从这个角度来说,“虚拟爱情”的对歌,仍然不失为心灵的对歌,爱情的绝唱。正如鲍曼所言,它是一种“生存必需品”。因为它使人们受压抑的情绪得到了释放,使受到创伤的心灵获得了宁静。即使是不参加对唱的听众,也会从欣赏中获得到艺术的陶冶和美的享受。
总之,在我看来,克义同志的这本新著,不仅为业已入选联合国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花儿,提供了最新的、很有价值的资料,而且为花儿研究领域的拓展和进一步深化提供了新的视角和切入点,这都是值得充分肯定的,也是我最为赞赏的。 是为序。
2012年2月8日于兰州大学柏斋寓所
文章来源:民俗学博客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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