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现代汉语词典》里,文物的概念和宝物的概念是不同的,分开的。在现实生活中,这两个概念是交叉的,有时是等同的,难以分清的。
宝物是独立的,不需要衬托,无论在珠宝店,在博物馆,还是私家收藏那里,都会射出耀眼的光芒,让所有的人眼前为之一亮。文物是要在一定的知识背景中,在一定的语境里才有价值。今天来看,莫高窟的一切,哪怕是一抔黄土都是宝贝,可是那时节,莫高窟几近废墟,只有王圆箓(或许还雇一两个人)在那里忙碌,清理。谁也不认为藏经洞里的这堆什物有多么重要的价值。这跟卞和献璧不同,和氏璧是宝贝,楚王或楚王的近侍、玉工等有眼无珠,不识荆山之玉。而敦煌的情形与此不同,那些纸本和经卷只有在现代考古学、人类学、民俗学、语言学和宗教研究者的视野中才有价值,所以要等到斯坦因和伯希和等人的登场,才显出意义来。
西夏碑拓片,其大字释为“敕感应宝塔之碑”
这是很悖谬的事情,王圆箓和斯坦因造就了敦煌学,却同时背负了罪名,如果,当初王道士发现藏经洞后,胡乱处理,甚至烧纸取暖,反倒不会有人指责,王道士只是无数道人中较为寻常的一个。或者说斯坦因拿走这些,没有送回英国,途遭不测,文物失散,反倒不会有人指责。事实上,他多次考察西部中国,在没到敦煌之前的1900年,已经在从喀什到和田的途中搜集了大量的文物如陶片,钱币、金属器皿、简牍、写本、画像等等,若没有敦煌学的崛起,则可能他的这些占有,没有多少人会记得或提及。在国人眼里,他最多是一群西方探险家和考古学者中面目模糊的一员。然而有了敦煌学,情形就不一样了,或者说敦煌学越显赫,他们身背的罪名越重。其实,敦煌学并不是必然会有的,这是意识历史或者观念历史的产物,正是斯坦因和王道士的偶然相遇,给了历史以产生敦煌学的机遇,当然还要有伯希和的跟进和法国汉学研究的兴盛,否则,以中国(或大清)当时的情形而断,恐怕这类文献资料被毁弃和埋没的情形居多。
敦煌藏经洞的发现虽然是千载难遇,但以中国地域之广,历史之悠久,类似的情形一定会重现,特别在西北之地,气候干燥,东西不容易腐烂,成捆成堆的文物出土,保不齐会有岐山学、丰镐学、凉州学等问世。依中国自己的深厚的金石、小学、考据研究传统,似乎接下来应该有这个学那个学的产出,但是实际情形是莫有。所以还是这句话,敦煌学并不必然会产生。真所谓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中华大地还没有产生如法国的敦煌学、西域史学的土壤(所以中国敦煌学的开拓者是法国留学回来的常书鸿,很顺理成章)。即便是战争消弭,情况也不乐观。北京城墙就是在和平年代消失的,在人们的眼皮底下。当然我们可以为此找到许多理由,如为了首都的发展,为了经济建设;此一时彼一时,不能以今天的眼光来要求当时等等。但是,同样我们也可以为王圆箓找到许多理由,为了莫高窟的发展,为了道观建设的需要等等。笔者很欣赏余秋雨先生《文化苦旅》中的某些篇章,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在《道士塔》一文中将那么尖刻的责难加于王道士一身。一些中学课本又恰恰选了这一篇散文,使王道士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为了今天的爱国主义教育,就需要牺牲一些小人物?当初北京城墙拆毁前,梁思成等著名学人曾苦苦劝阻并反复陈述理由,尚且没有奏效。而王道士身旁毕竟没有先觉先知者的劝诫,倘若有,我想敦煌文物的命运一定会比北京城墙的命运要好些。
或者是有识者得之吧,斯坦因欺骗也罢,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也罢,总之他认定这是宝贝,尽管其时他基本读不懂这堆东西(斯坦因不懂汉语),汉学与语言学方面的功底不及伯希和深厚,眼光和识断也没有后者老到,所以掳走的东西反而就更多,强烈的文物意识驱使他席卷一切。于是斯坦因得到了卷子,王圆箓得到了银子。除了斯坦因和伯希和等,又有谁会将它们当作宝贝来看待?大清皇朝摇摇欲坠之际,好像什么学问都没有意义。这不是指当时中国没有识者,而是整体上,社会意识层面上没有引起足够重视。那时现代意义上的考古学、人类学、民俗学等等尚未在中国生根,那些个不起眼经卷、写本尚未有后来所赋予的那些非凡的价值。这里还应该看到,伯希和满载敦煌文物的马队堂而皇之地到郑州,又换乘火车到北京,然而再下南京和上海,引起了一些中国学者的关注,他们“为伯希和举行了一次宴会,并且结成一个社,以选择他携带的那批文献中的珍贵者,影印发表和刊印成一大套书。他们甚至要求伯希和作中间调停,以便将来能在巴黎方便他们在这方面的工作”(参见耿昇《伯希和西域敦煌探险与法国敦煌学研究》,载《法国敦煌学精粹》),只是没有看到官方和学术界的交涉和赎回的要求:如这些珍贵文物应该留在中国等等。
现在想来,斯坦因伯希和等倒是真正的文化苦旅者,即便交通发达的今天,我们依旧可以想见百多年前塞外大漠旅途的艰辛和种种风险,飞沙走石,风餐露宿。但他们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或喜出望外的东西,中国却失却了本不应该失却,然而在那个年代却不太可能完好保存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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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文汇报 2013年03月25日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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