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往往信赖前辈学人的译文。的确,许多经典的译文均出自上一代学者之手。其中堪称典范的是周作人晚年所译的悲剧和讽刺作品,它们既为古典文学爱好者展示了可靠而典雅的文本,又凭借其优质的详尽注释为专业研究者提供参考。而罗念生、王焕生两位先生迻译的史诗,就其清新质朴的文风而论也更为贴近荷马本身,远胜于之后的新译本。然而,由于希腊宗教在汉语世界长期受到忽视,与之相关的失误甚至在前辈学人那里也未能避免。以杨绛《斐多》中译(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年)为例。原文69页引述了归于俄尔甫斯名下的诗行“执酒神杖者(thyrsoi)多,巴库斯信徒(bacchoi)则少”。thyrsoi一词源于狄奥尼索斯信徒手执的神杖thyrsos。此杖由茴香杆制成,顶端缠绕常春藤。bacchoi这一名称则是狄奥尼索斯别名巴库斯(Bacchos)的复数形式,用以表示其崇拜者。在知名的秘仪研究者Fritz Graf的解读中,“执酒神杖者”即普通的狄奥尼索斯崇拜者,而“巴库斯信徒”特指其中的一个特殊群体——俄尔甫斯-巴库斯秘仪参加者。“俄尔甫斯”诗行在此正是针对这一小团体与其他狄奥尼索斯信徒的区别(参《死后生活的仪式文本》Ritual Texts for the Afterlife, Routledge,2007, 143页;更为具体的讨论参笔者“俄尔甫斯金箔及其源起争论”一文,载《书城》2012年7月号)。Graf的读法未必可信,因为这一诗行可能并不涉及如此复杂的派系区分,而仅仅指向对狄奥尼索斯秘仪叶公好龙者与真正的信徒之间的差异。无论应对文本作何种解释,杨绛先生的中译文都过于偏离原文。在她的译本中,此行为:“多数人不过是举着太阳神的神杖罢了,神秘主义者只有少数。”(页21)杨译显然混淆了酒神狄奥尼索斯与日神阿波罗,而将“bacchoi”译为“神秘主义者”同样是不可接受的。
再以杨周翰先生对奥维德《变形记》卷十21-22行的翻译为例。这一卷记叙了俄尔甫斯下冥界(Katabasis)的故事。为了赢回在婚礼当日猝死的妻子,俄尔甫斯来到冥界,试图用歌声感动那里的两位统治者哈德斯与帕塞福涅(Persephone)。他弹奏里拉琴首先这样唱道:
地下的神,我们有死之人总会归于此处,假如你们允许我道出真相,抛却虚言,我下到冥界不是为了窥探幽暗的塔塔洛斯(Tartarus),也不是为了扼住美杜莎的怪兽那缠绕群蛇的三个颈项。我的旅行是为了我的妻。(《变形记》卷十17-23行)
俄尔甫斯描绘了一个拥有如下特点的冥界怪兽:它生有三个颈项(terna […] guttura),其上缠绕群蛇(villosa colubris),并被称为“美杜莎的怪兽(Medusaei […] monstri)”。在杨周翰看来,这一形象正是蛇发的美杜莎,他因此将20-22行译为:“我来此并非寻找塔耳塔洛斯,也不是来降伏三头蛇发的怪物墨杜莎。”(人民文学1984年版,129页)此刻他忘记了,美杜莎在任一神话传统中均非三头女怪。事实上,全然符合上述特征的只有冥界的三头犬Kerberos:与普通的犬类不同,它生有多个头颅,颈背上伸展出许多蛇,尾部也是一条蛇。至于奥维德为何将其称为美杜莎的怪兽,有两种可能的解释:其一,与美杜莎类似,它的目光可令人石化(参《变形记》卷十65行以下);其二,根据赫西俄德《神谱》270-295行,它在谱系上可以追溯到美杜莎。
在希腊人的想象中,Kerberos终日看守着哈德斯的大门,严禁死者与生者跨越两个世界的边界。它唯一一次离开冥界,则是被赫拉克勒斯抓住,用强力带到人间,以完成Eurystheus规定的第十二件劳役。《伊利亚特》(卷八366-369行)与《奥德赛》(卷十一623-626行)留下了关于此事最早的记录,并指认雅典娜、赫尔墨斯为赫拉克勒斯的帮手,而一个最为详尽的版本则保留在Apollodoros的《书藏》(Bibl. 2.5.12)之中。根据Apollodoros,赫拉克勒斯到冥界向哈德斯索要Kerberos,后者答复说,只要赫拉克勒斯能徒手征服这恶犬,便可将其带走。于是赫拉克勒斯便拿两手紧紧扼住Kerberos的喉咙,直到它屈服。当奥维德笔下的俄尔甫斯申说自己冥界之行不是为了Kerberos时,他暗示的正是这一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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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东方早报 2012-12-23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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