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方面惊讶于雅典民主制对宗教生活的严格限定,另一方面又充满疑惑:
什么是苏格拉底试图引入的新神,它与旧有的宗教体系之间构成了怎样的张力?
希腊文化的每一个方面,均与宗教紧密相系。缺乏希腊宗教的基础知识,我们就无法真正理解希腊。对于正逐步推进古典研究的汉语学界而言,重视并建立希腊宗教方向就显得尤其急迫。
“告诉我们,Meletos,你为何说我败坏青年呢?或者是像你的指控中所说的那样通过教唆他们信仰新神,而不信城邦信仰的诸神?你难道不是说我通过如此教唆来败坏他们?”(《苏格拉底的申辩》26页)
每一个读过《苏格拉底的申辩》的人,大概都不会轻易忘记苏格拉底在法庭上的上述陈词。引入新神和败坏青年是致其死亡的两项指控。我们一方面惊讶于雅典民主制对宗教生活的严格限定,另一方面又充满疑惑:什么是苏格拉底试图引入的新神,它与旧有的宗教体系之间构成了怎样的张力?
在Antiphon草拟的法庭讲辞Tetralogiae中,我们同样发现了宗教的影响。因为死者亲属对凶手的追查不仅仅与亲情及正义相关,而是隐含着一种特殊的灵魂观念。Antiphon告诉我们,如果不能找到并惩罚真正的凶手,鬼魂的怨怼就会转嫁到其亲属身上,从而演变为一种家族内部的污染。
对于古希腊人而言,在由出生、婚姻、死亡、教育、劳作、体育、军事、律法、政治构成的社会生活中,宗教几乎无处不在。甚至一些看似世俗的领域也为宗教元素所渗透,比方说,因柏拉图和色诺芬而知名的会饮就与中国传统的文人宴会不同:前者不单有酒食、诗歌、音乐与女人,还是一个与奠酒、焚香、身体洁净、佩戴花环以及祷告联系起来的宗教事件。而在瓶画所展示的会饮场景中,宴会厅的中央有时还设有一个祭坛。
再来看王焕生与张竹明两位前辈译注的《古希腊悲喜剧全集》(译林出版社,2007年)。这套全集的出版无疑为我们了解希腊戏剧的全貌(除去残篇)作出了极大的贡献。略显不足的是全集的注释部分。两位译者采用旁注的形式,针对少量诗行对相关文史知识进行了简略的说明。尽管这套全译主要面向一般读者,并不试图反映研究现状,然而对普通读者理解基本文义尚构成障碍的若干字词也未能在注释中得到必要的解释。同时,在此书相当有限的注释当中存在一些错误,其中便有与希腊宗教直接相关的内容,例如对欧里庇德斯《海伦》第二合唱歌1301-1307行的注解。
欧里庇德斯的原文为:“山之女神,众神之母,由于思念她那走失的不可呼名的女儿,狂奔走过多树的山谷,滔滔的河流,波涛哗哗的海。”(《欧里庇得斯悲剧(上)》,页634)熟悉希腊神话的读者必然知道,歌队所唱的是地母德墨忒(Demeter)寻找“不可呼名的女儿”帕塞福涅的著名故事。按照“荷马德墨忒颂”或奥维德《变形记》的记叙,在哈德斯将帕塞福涅秘密掠至冥界之后,悲伤的德墨忒走遍大地寻找女儿的踪迹,最终得知她的下落。当帕塞福涅即将回到母亲身边时,她却误食了象征死亡的石榴,因此一年当中有一半的时间须留在冥界与哈德斯共同统治亡灵,仅有余下的半年可与德墨忒共度。在《海伦》的中译本中,由于担心读者不能理解“不可呼名”这一修饰语的含义,两位译者特地在一旁添加了注解:“祈祷或赞颂时不可呼其名,免得勾起得墨特尔的思念,引起她的伤感。”
然而这一出于揣测而缺乏文本依据的心理学解释是可信的么?作为幽冥世界的统治者以及厄琉西斯秘仪崇拜的主要神明,帕塞福涅不可呼名的真正原因必须要到宗教之中寻找。首先,希腊人有对属地神之名加以避讳的习惯。因帕塞福涅与死亡相系,希腊人并不直呼其名,而是称其为Kore(意为女孩或女儿)。出于同样的禁忌,他们常常回避哈德斯之名,而改呼其为寓意丰产的普路同(Plouton),复仇女神(Erinyes)则被叫做善惠者(Eumenides)。根据Robert Parker的研究,希腊人尽管喜欢依据神的名字为孩子命名,例如Poseidonios的名字即来源于波塞冬(Poseidon),但他们却从不将子女唤作帕塞福涅或哈德斯(参“Theophoric Names and the History of Greek Religion”, Greek Personal Names, Oxford 2000)。除了避讳,帕塞福涅“不可呼名”的另一原因可能在于,秘仪要求入会者对仪式内容严格守密,这种沉默使得她的名字不会出现在日常对话之中,而是如同阿里斯托芬在喜剧《蛙》当中那样,将她隐晦地称为“那位女神(he theos)”(《蛙》504行)。当帕塞福涅与德墨忒一同享受祭仪时,母女二人又被称作“成双的女神”。令人惊讶的是,尽管周作人在出版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欧里庇德斯译本中已经从上述两方面对“不可呼名”一语作出了正确的解释(参《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页295注释231。此条注释有删节,完整的版本参《欧里庇德斯悲剧集中册》,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3年,页684-685,注释504),他的成果却并未被译林全集本吸纳(周氏《海伦》一剧注释共657条,长达118页)。不难看出,张、王二位译者的心理学解读依据的是出版于1912年的Loeb本韦氏(A. S. Way)注释(p. 581),但正如周作人早已指出的,这一说法“似非是正当的解释”,因此为晚近的西文注释所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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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东方早报 2012-12-23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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