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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俗蠡测十六·
两三年来杭州民众教育实验学校师生勤劳地搜集了不少民间图画。现在他们以一种近千宗教信徒的严肃和喜悦的心情，把它展开在社会人士的前面。这在我国恐怕是一种创举。不然，也是一种比较不常见的事件罢。但是，因此也就难免有些不很明了它的意义而抱着疑惑态度的人。对于他们，是应该给以解释说明的。
第一，必然有人以为像这种到处可以碰到的神像、鬼图，怎值得把它郑重地展览呢？是的，这种民间图画，在我们国家里，不是怎样稀罕的东西。它的价格，没有周金、汉瓦那么高贵；它的数量，也远比明瓷、宋画来得丰富。它不是一种难以得到的艺术品。但是，假使我们不能说凡是值得注意的东西，都应该是稀罕的、高价的，那么，对于民间图画，就不能够因它的习见或易得而怀疑到它的展览价值了。况且一种事物--特别是文化的事物，孤立地或分散地看起来，也许很少意义和价值。等到把它类聚而排列起来，那就变成一种不同的情形了。它再不像从前那样的平凡、简单。它具有新的、丰富的意义。一个粗劣的年代不明的古陶器，也许不会给我们的考古学以什么贡献。但是，同样或近似的东西（如古陶器），如果发现或汇聚到十个甚至于三十个以上，那么结果便大异了。它也许竟要成为照明最黑暗的远古历史一页的火炬。民俗学的材料，也是一样。这种散布在广阔的民间的图画，单独地或分散地来看，是很平常的也未可知。但是，我们把它多量地搜集了而排列起来，便有一种新的意义了。它可以告诉我们某种画材要求的普遍，它也可以指示我们某种画风递变的过程，……总之，聚集的数量的丰富，使它变更有意义了。
其次，有人要拿民间图画的充满迷信的思想，做为怀疑展览的理由罢。不能否认，在民间的这种艺术（至少，就我们所搜集到的）上，“宗教、法术的”思想差不多是相当突出的。换一句话，这种作品的内容，大部分不你免除宗教、法术的关系。但是，这并不会妨害它被展览的意义。倘若展览的本意，是在于宣扬这种迷信思想的内容，或者对它做一种没有条件的肯定，那无疑是应该受非难的。但是，他们决不至于做出这种反常识的勾当。艺术和宗教的深切的关系，本来是世界人文史上一件显著的事实（所以有些学者，竟因这些要把前者看做后者的婢女），中国今日民间图画的主要调子是宗教的、法术的，这不过是普通现象中的一斑罢了。展览者也和贤明的人士一样确信：这种文化的现象，是该归入于过去时代的了。但是，同时不能不对它作相当的注意。他们要理解它，要探究它，这是为了对于过去人文史的具体的“修学”，也为了对于广大群众的心理和生活的认识，更为了新的美术创作的参考，一句话，这种宗教、法术的民间图画，对于今日的我们，并不是没有一定意义的。
最后，有人要从技术学的观点，来否认这些民间制作被展览的意义罢。不错，这些图画的表现技术，从现代绘画学的观点看，大都是幼稚的。譬如说，它不注意景物的正确的比例（proportion），也不会用什么透视法（perspection），投影法（projection），以及阻影法（chiaroscuro）等，而这些正是近代绘画学的ABC。没有疑义，从现代的眼光看来，民间图画，它的技术大致上是稚拙的、简陋的。但是，假如展览的主要目的，不是想从这些民间的作品中去学习表现现代技法，或从其中找寻伟大的欣赏对象，那就该别有看法了。明白地说，他们对于这些民间制作的技术的注重点，是要从这些作品中间，去领会中国民族及全人类的绘画技术在“青少年期”、甚至于在“胎儿期”的真实状态。从这样的立场出发，民间图画，无疑是能够给予以很大的助益的。它的色彩的简单，它的构图的呆板，它的笔致的拙朴，这些不是对于人类的、民族的艺术史的观察，给予以很有益的知识吗？
况且，它的好处，还不仅仅在这里。它别有较“现代的”意义。民间图画的技术虽然是那么单纯、简陋，但却不能一概地抹煞它在艺术上所具有的价值。民间的画家，往往能够用那简朴的线条，或单调然而是强烈的色彩，表现出民众所最关心、最感动的事物的形象。这些被构成了的有力的形象，不仅能够激动或魅惑那般民众的心情，就是在我们，也要被唤起一种情绪的波澜。在这里，民间图画的技术，就有着“现代的”意义，就有着值得我们鉴赏甚至于学习的地方。从这点看来，现代欧洲所谓“原始主义”者们的主张，总的说来，虽欠妥当，却不能完全看做一种无意义的儿戏。一句紧回到题上的话，民间图画的技术学的意义，是历史的，同时也是现代的。
我们更简要地说，民间图画，是民众基本欲求的造形，是民众严肃情绪的宣泄，是民众美学观念的表明，是他们社会的形象的反映，是他们文化传统珍贵的财产。民间图画，它可以使我们认识今日民间的生活，更可以使我们明了过去社会的生活。它是供给我们理解古代的、原始的艺术姿态的资料，同时也提供给我们以创作未来伟大艺术的参考资料。它的意义和价值是多方面的。
假如所谓文献的意义，不是仅限于过去少数士大夫和帝王等的遗物、遗迹，假如展览会的展览范围，不仅限于古代的和现在的稀罕或新奇的事物，那么，这一次的“纯民间文献”（民间图画）的展览会，是很正当的，而且也是很有益的我国新学术的活动罢。
一九三七年二月于杭州
[1] 本文原题为《民间图画展览的意义——为民间图画展览会作》，选自《民间文艺谈薮》，湖南人民出版社， 1985年5月。
（钟敬文著：《谣俗蠡测──钟敬文民俗随笔》，巴莫曲布嫫、康丽编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
文章来源：民俗学博客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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