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苦吟一派诗人姚合是“顽石”意象的首创者,他的《天竺寺殿前立石》云:
补天残片女娲抛,扑落禅门压地坳。霹雳划深龙旧攫,屈槃痕浅虎新抓。苔黏月眼风挑剔,尘结云头雨磕敲。秋至莫言长矻立,春来自有薜萝交。(《全唐诗》卷499)
第一次从女娲神话中分离出一块“石头”,《红楼梦》及中国文学传统中的“顽石”大约正是从这时开始酝酿的。姚合在创作风格上与贾岛同属“苦吟”一派,这派诗人讲究斟酌字句,打磨物象。“顽石”这一非凡意象的到来大约与他们“晴山荒景觅诗题”(姚合《寄周十七起居》)的体物功夫有莫大关系。面对佛殿前的立石,诗人把它想象为女娲炼石补天时丢弃的“残片”,这块石头就具有了不同寻常的“身份”,“扑落”和“压地坳”顺理成章地写出它来到地面时的不凡气势。中间两联写它曾经历龙虎的眷顾,又被风雨吹打过。结尾写它屹立佛殿门前,略显寂寞。佛门本是清净之地,这块石头更以其卑微和无用于世而无人叩问。可见“顽石”诞生在一种被抛弃和边缘化的人生体验中,在失意的人生境遇中,努力维持一种强韧执着的心志。
南宋词人辛弃疾(1140-1207)对女娲之石的作了进一步书写,他的《归朝欢》(题晋臣敷文积翠岩)云:
我笑共工缘底怒。触断峨峨天一柱。补天又笑女娲忙,却将此石投闲处。野烟荒草路。先生柱杖来看汝。倚苍苔,摩挲试问:千古几风雨?
长被儿童敲火苦,时有牛羊磨角去。霍然千丈翠岩屏,锵然一滴甘泉乳。结亭三四五。会相暖热携歌舞。细思量:古来寒士,不遇有时遇。
这首词作于庆元六年(1200年),作者时已六十岁。五年前他遭人诬陷,从福建提刑任上落职,闲居江西上饶。辛弃疾一生以英雄自居,渴望指挥千军万马,通过上阵杀敌“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破阵子》)。但他生不逢时,南宋王朝自1163年符离之役失利后,朝野上下失败情绪弥漫,投降派占了上风,遂使词人在南归以后备受压制,根本找不到用武之地,只好以词笔表达对英雄事业的向往和失意之感慨。词人的命运与姚合笔下的“立石”何其相似。“弃石”在这首词中的寓意明确指向“古来寒士”,当然也有词人自己的人生体验在其中。辛弃疾的友人赵晋臣名不遇,因曾为敷文阁学士而称“敷文”,属馆阁重臣,是“弃石”的知遇者。石头跌落的地方不是古刹佛殿门前,而是荒郊野外,草木丛生之地。历经风雨吹打和人世磨难(儿童敲火、牛羊磨角),终于有一天被赵晋臣搬入府中,置于后花园。引泉作“瀑”,结“亭”其上,取了一个有诗意的名字曰“积翠岩”,邀亲朋好友,引歌儿舞女,赏游其下。这对于不见用于女娲的弃石而言,是存在意义的另一种实现。落魄文人被一位朝廷重臣赏识和引荐,这是唐宋以来文人的集体幻想,辛词对一颗具体石头的想象中表达的是千古文人的集体无意识。词的最后将弃石与“古来寒士”联系起来,说他“不遇有时遇”,有叹惋,也有慰藉。与姚诗相比,辛词更多了一份“知遇”想象,这是“寒士”特有的集体想象。
由此可见,“顽石”虽与女娲神话关联,却真正根源于唐宋以来的文学传统中。“顽石”意象从诞生之初,就是“寒士”的表征。对这一独特意象作进一步书写的曹雪芹就是一位“寒士”,他也正是以“寒士”(而不是圣王)为出发点展开“顽石”塑造的。五百多年后,曹雪芹的友人张宜泉作《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诗云:“君诗曾未等闲吟,破刹今游寄兴深。碑暗定知含雨色,墙颓可见补云阴。蝉鸣荒径遥相唤,蛩唱空厨近自寻。寂寞西郊人罕到,有谁曳杖过烟林?”[4](P.24)这首诗最后两句对辛弃疾的《归朝欢》有明显的化用痕迹。读这首诗,令人不禁想到荒郊野外、草丛深处的一块石头。今天的北京大观园曹雪芹纪念馆的大厅里有意摆放着一块粗糙的石头,右上角是作者孤苦的面影,身后是一本大书“石头记”。这一设计是很恰当的。蜗居于北京西郊,在贫困潦倒中创作《红楼梦》时的曹雪芹,困顿寂寞,不正是一块弃石吗?“寂寞西郊罕人到,有谁曳杖过烟林”,辛词中的那位从野烟荒草丛中一路“拄杖”前来的赵先生在哪里?他能再一次穿过西郊的那烟雾弥漫的树林一路前来,殷勤叩问“千古几风雨”吗?
(三)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红楼梦》第一回)
一般认为,宝玉为顽石所化,因而有顽石的心志;而顽石为女娲所炼,必有补天之志,因而“自怨自叹”、“悲号惭愧”。岂不知这又是作者惯用的曲笔,而如果不联系唐宋诗词中“弃石”意象的意蕴,必然造成误解。如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就以为:“它想得很多,他看到了很多不幸和不平。它想改变这种不幸和不平的状况。可是,他愿望不得实现,‘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这种胸怀心境,在字面上好像雪芹只指‘身前’那次‘无材补天’的事,其实‘身后’这次‘枉入红尘’也是如此,换言之,两次本是一回事的幻笔。”周先生意思是,石头既然出自女娲之手,那么自然要联系女娲的功业理解“石头”的心志。关于女娲,周先生强调:“那女神并不是世外仙君,瑶池圣母,她是为人间为人民创造幸福的。”[5](15-17)言下之意,经她手造的石头自然也有“补天”、“济世”之志,作为“身后”化身的宝玉当然就不是书中所说的“富贵闲人”,而至少应理解为具有救世情怀的人,石头及宝玉的痛苦是由救世心志引起的,那么小说的悲剧意味中也就有了“欲济世而不能”这样一层意思。这样的理解,正是将顽石直通于汉代女娲故事,而没有看到其与唐宋诗词中“顽石”意蕴的关联。通观《红楼梦》,作为顽石化身的贾宝玉“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一无救世之志,二无救世之能。那种愚顽无用的心性,正是诗情俊逸的唐宋“寒士”心态,再结合晚明自信洒脱、卓尔不群的气质所生成的独立率真的人格范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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