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神话在文明时代经由不同意识的加工而衍生不同的意象。女娲神话在秦汉公共政治意识玩味中生成了具有补天和造人功能的“圣王”形象;在唐宋诗性玩味中,结合“寒士体验”又生成表征私人化情怀的“顽石”意象,成为《红楼梦》贾宝玉的性情基础。从圣王故事到顽石意象,显示了女娲神话之意义由公共政治领域向私人情感领域的流转,在神话流变中有代表性。
关键词:圣王;顽石;玩味;寒士体验
任何一个民族的神话形态被创造出来以后,是作为一个确定统一的形态流传千古呢?还是被不断加工和重新书写?换句话说,我们今天所知的神话,是蛮荒时代的祖先早就编造出来供后人享用呢?还是由后人在不同的意识背景下再造的?只要对中外任何一种神话作考察,答案不言而喻。卡西尔《人论》论及神话时指出:“不能把神话归结为某种静止不变的要素,而必须努力从它的内在生命力中去把握它,从它的运动性和多面性中去把握它,总之要从它的动力学原则中去把握它。”[1](97)正是从动力学原则出发,女娲神话研究者杨利慧博士专门撰文探讨神话的重建问题,指出神话“总是处在被不同个人,出于不同目的的需要和旨趣而不断对其加以重建的过程中”[2]。这说明,神话本身有一个不断流转变形的动力机制;我们所知的大多数神话的故事和意象形态,与其说是“人类童年的产物”,不如说是文明时代不同意识体验的产物。本文对女娲神话流变的分析,主要显示汉代帝王意识中补天圣王的塑造、唐宋诗词中结合“寒士体验”的“弃石”意象的诞生以及《红楼梦》中“顽石”意象作为贾宝玉表征的意味。
(一)
女娲神话在原始初创时期到底是怎样的故事形态,现在已不得而知。今天所知的女娲故事,已经是后世意识加工过的形态。在中国传世典籍中,“女娲”之名最早见于战国中期编成的《山海经》中:“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大荒西经》)十位神人为“女娲之肠”所化,说明女娲为民族创生之神,与世界各民族创世神话中神死后身体器官化为万物的思路一致。随后《楚辞·天问》发出这样的追问:“女娲有体,孰制匠之?”姜亮夫先生以为“有”是“育”字之讹误,“盖南楚有女娲化生万物之说”[3](331)这说明在秦汉以前,女娲神主要以化生功能为主。从化生功能开始,经由汉人的想象,出现了女娲“抟土造人”的故事:“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做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於縆泥中于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縆人也。”[1]故事中将人分为富贵者和贫贱者,已属于阶级社会的意识,肯定不是女娲神话之本有因素;另外故事叙述刻意使用“黄土”二字,亦为典型的汉代人意识特征[2]。
如果说“抟土造人”还仅仅是对女娲原有化生功能演绎,那么“炼石补天”的故事则纯属汉人的创造。此时的女娲已与民族创世神话系统中的女神大相径庭,而成为汉代帝王意识中理想的圣王。《淮南子·览冥训》“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一段众所周知,不必引述。有意思的是,《览冥训》在叙述了女娲补天功绩后,又迫不及待地按照汉代君主理想进行新的书写,说她“不彰其功,不扬其声,隐真人之道,以从天地之固然”,卧无思虑,起无智巧,完全一幅道家真人的模样。汉初所崇尚的政治智慧是无为而天下治,君主不必躬亲事务,只需要调和阴阳,通泰万物。整个《览冥训》所呈现的女娲就是汉代人的理想君王。强调这一事实为了说明,古老的神灵在文明时代每每会被加以后世意识的玩味,原有神话本身仅成为线索和触发点,在浓郁的后世意识的想象中,新的故事和意象会不断创造出来,这是神话流转的普遍机理。神话虽然产生于人类的童年时代,但它并不会随着童年时代的过去而消逝,在文明时代会继续成为后世文学重新玩味改写的对象。
(二)
对于女娲神话的流转而言,“顽石”意象的生成更值得关注。表面上看,“顽石”为女娲补天所炼之石,而且曹雪芹《红楼梦》第一章明确交代顽石即为女娲炼石补天剩余的一块石头。而事实上,就像补天故事出自为汉人帝王意识的创造,“顽石”也是后世文人意识玩味的产物,不但不是远古时代女娲神话的本有因素,甚至也不是汉代女娲神话中的本有因素。汉代的女娲神话突出补天济世的神圣功业,是基于大一统国家意识的宏大主题,与之相对的代表个人卑微体验的“顽石”意象在这一背景下不可能显露身影。“顽石”意象来自唐宋诗词传统中文人特有的身世体验,代表着对神话的体验由宏大政治意识转向卑微个人意识,是古代文学传统中个体意识上升的标志。
李白乐府诗《上云乐》云:“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濛濛若沙尘。”“戏”字很传神,仿佛女娲在轻松的嬉戏之间就造出了人,而戏作之人,也注定是渺小卑贱的。在关于女娲的重新玩味中,对于这位圣王的敬慕代之以对人的卑微性的强烈感触。中唐卢仝的创作以怪异著称,在他的笔下,这位女神全然失却了神圣气象,而成为一位替夫补过的妇人:“神农画八卦,凿破天心胸。女娲本是伏羲妇,恐天怒,捣炼五色石,引日月之针,五星之缕把天补。补了三日不肯归婿家,走向日中放老鸦。”(卢仝《与马异结交》,《全唐诗》卷388)这一被改写的补天故事中,全是日常的、世俗化经验。那种穿针引线的举止,让女娲完全变成了凡俗世界中的家庭主妇。一旦“戏说”成为后世文人处理神圣故事的主要方式,那原有的“神圣性”就会被冲淡,她所造之“人”的情怀将被突显出来。“顽石”意象正是在这一背景下从“补天”故事中脱化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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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文学网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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