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红瑶而言,民族服饰与族群意识显然是互相强化的关系,当地人一方面通过民族服饰来体现我群与他族的界限,使族群内部认同得到强化;另一方面,他们强烈的族群意识亦使民族服饰这个认同符号得以长期存在并继续延传。郝瑞(Stevan Harrell)在考察中国西南彝族时,解释米市的彝族不穿彝族服饰是因为在当地是彝族聚居区,因此“不需要用民族服装来充当民族认同的标示”。在多民族杂居的龙胜县,正好可以用来说明相反的情况,即龙胜红瑶是为了标识自己的民族性而坚持穿民族服饰的。红色绣衣是红瑶的身份标志,“红瑶”之名也是根据红瑶妇女爱穿鲜艳的红色上衣这一显著特征而作为他称的。
在少数民族中,像红瑶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民族服饰对于当地人而言不仅仅是“物”,它有着深刻的文化渊源与内涵,并承载了遥远的民族记忆,在强烈的族群意识保护之下,以具有神圣性的神话或仪式方式留存下来。苗族服饰一直都有“穿在身上的史书”之美誉,这不仅是说苗衣传承的时代久远,同时也体现了其对后代的历史教育意义——穿苗衣即是对苗族文化的认同与坚守。那些衣服上的纹样并非孤立、随意地存在,而是共同构成一种来自祖先、来自群体的约束力,使其形式固定并延续下来。尽管有些苗族支系的服饰本身并无多少深意,但也会因为其在人生仪礼中具有重要意义而成为认同的依据。比如亮衣,是用传统手工亮布制成的苗衣,虽然没有现代盛装那么繁复、鲜艳,也并没有留下多少相关的神话传说,但苗人仍将其视作当地文化“最传统”的部分,无论老人还是青年都有这样一种观念:穿传统亮布衣是对祖先的尊重,所以任何关乎一生的重要场合都需要穿亮布衣裙,如果不穿就得不到祖先的承认及庇佑,以后的生活也就不会幸福。在广西融水县苗族服饰的诸多传统中,亮衣是最核心的代表。当地的鬼师说:“结婚一定要穿套亮衣,这个不能变。”高武村的王秀珍也举例说:“以前有汉人嫁到我们寨子,没按传统举行婚礼,不穿苗衣,结果结婚好几年都没有孩子,后来就按照传统的重新办了一次,就怀上了。”亮衣也是沟通阴阳两界,使祖先能够认得后人的灵媒,所以融水苗人过世后,必须穿苗衣下葬。亮衣作为认同符号的重要性一方面在于它体现了对长辈的尊重,另一方面在于它具有一种祖先的权威,在这种权威的约束下,族群意识得到了强化。高武村一苗族女孩说:“虽然穿亮衣的机会很少,我们也不喜欢这么老气的颜色,但女孩子总要有一套的。”
相对来看,壮族传统服饰的认同功能已趋淡化,广西大部分地区的壮族,由于长期与汉族杂居,在城镇中也与汉族接受统一的国民教育,其汉化程度已非常高,除了少数地区还保留有传统民族服饰之外,大部分地区的壮族几乎很难与汉族区分开来,既不了解壮族的民族服饰及其所体现的壮族传统文化,也很少有人会在日常生活中强调自己的壮族身份,族群意识较弱,因此,他们不再需要用民族服饰来确认自己的族属。
不同民族由于族群意识的强弱不同,其服饰所体现的认同度有高低之分;而相同的族群内部,族群意识也因年龄段和性别的不同而有所区别。
融水的苗族小女孩过节穿的儿童民族服饰大多从服饰店购来,款式多样,颜色鲜艳,与传统苗衣有很大不同,而且小孩子过节穿苗衣是自愿的行为,并没有一定要穿的传统;但女孩到了十四岁左右,盛大节日和仪礼场合就要开始穿苗族服饰,不穿会被老人批评,但平时也不做规定;而在当代的民族村寨中,平日也会穿着传统服饰的多为村寨中的中老年妇女。她们认为,自己只有穿传统服饰才合“规范”,才“像样子”,才“好看”。所谓“规范”和“样子”,其实并非定死的规矩,一方面因为在她们的记忆中是如此,习惯也是如此,便一直延传。过去交通不便,许多老人一生都没离开过寨子,因此她们所认同、接受的,自然是祖先世代保留下来的那些东西。另一方面,由于不同年龄族群意识的差异使年龄层之间也形成了一些规束和约定,知道什么年纪穿什么服饰是相应年龄层认同的重要凭据。苗族女孩都喜欢穿花花绿绿颜色鲜艳的衣服,不爱穿蓝靛衣,而年纪大的人则应该穿黑色,穿花的会被人笑话。男人虽然很少穿传统服饰,却并不能说他们的族群意识就比女人弱。融水苗寨许多男人都说:“她们(苗族女人)当然是穿苗衣的好,我们苗族人就是要穿苗衣嘛,穿苗衣才好看,汉衣不好看的”。村寨中的女人成了“传统”的背负者。男人的族群意识也通过对“女人穿怎样的服饰才合理?”以及他们认为怎样穿才像苗族人的看法而体现出来。
二、与民族关系的状态相关
群体之间没有区分就无需强调认同,族群认同在服饰上的直接表现即是与他者的区分。在相邻族群之间,服饰的区分大还是小?人们选择强调区分还是模糊区分?都与族群之间关系的好坏相关。在关系对峙、相互竞争、易起冲突的族群之间,服饰上的差异往往是被放大的,以此确认自己民族的优越性;而在关系和谐、融洽的族群之间,服饰上的差异则通常被回避。当然,如何认识本民族与他族之间的关系,也取决于具体访谈对象的身份。
在壮侗苗瑶汉等各族共同生活的桂北少数民族地区,对不同民族所占有的资源和地位有着一个较为普遍的共识:地位最高的自然是汉族,其次是壮族,而后是侗族、苗族、瑶族。当地俗语说“高山瑶,半山苗,汉人住平地,壮侗住山槽”,体现了民族关系中潜在的不对等。虽然近年来随着族群之间通婚限制的打破,以及日常交往的愈发频繁,弱势民族受歧视、被排斥的状况有所改善,但长久以来的成见并不容易完全消除。比如融水有些苗族、侗族人会把当地瑶族视作不开化、好吃懒做的典型,又说他们穷,穷到什么程度呢——“他们有句很经典的名言,叫‘禁止与外族通婚’,因为他们实在是太穷了,如果本族的女孩再嫁到外族去,他们的男青年就讨不到老婆了!”巴马的壮族人则说与他们相邻的瑶族人“身上有种我们受不了的味道,因为在山上没有水洗澡……又不爱干净,现在还住着木头房屋,与牲畜同住。”而作为龙脊十三寨中的唯一瑶寨,黄洛红瑶则被邻人这样评价:“他们这个民族单独住在这个地方,有个特点,就是思想相当封建,所以她们的民族服装基本上能够保持原始的式样。”作为一个我们看来相对弱势的民族,瑶族并没有选择迎合其他民族而改变自己,他们认为自己是有着优良传统的民族,因此也更愿意强调自己与他族的不同。融水县良双乡有两个被苗寨包围的板瑶寨,尽管市场上没有卖他们传统服饰所需要的材料或是成衣,但其盛装依然保持了传统特色,甚至连常服也与苗族相区别。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也不参加苗族的活动,有着很强的自我认同,非常明确自己与他者的文化所属与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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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民族学刊》编辑部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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