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终结者工程:农业文化遗产保护迫在眉睫
乌丙安和乡亲们谈农耕文化遗产
孙:您对农业文明的阐释为我们呈现了一个细致、丰繁、生动、活泼的生活世界。费孝通先生说中国是乡土中国,中国文化就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因此,中国文化的核心内核就是农业文化。然而,近30年来中国社会的快速发展,昔日手工榨糖、酿酒、纺棉织布、土陶制作、打铁、竹编等一些古老的技艺,连同那些记录了农耕民族文化创造的历史记忆,都已经渐行渐远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当下的文化遗产保护的确是终结者工程了。
乌:我感觉到农耕文明几千年的遗产,它的保护不是一般性的迫在眉睫,而是必须要有急速抢救的大动作,要纠正对传统农业文化遗产摒弃冷漠的偏差。这在对我的采访中、或在我的文章里我都说过,否则,我们就愧对创造农业文明的列祖列宗了。尽管我已经八十多岁力不从心了,但我还想极力振奋精神做好这项工作,我知道“尽人事、听天命”的保护是不负责任的。因为,现代化的猛烈冲击波迫使传统农业文化的剧烈转型加速并走向终结,所以我才把我们从事的保护工作叫做“农耕文化终结者的工程”,它理应是里程碑式的巨大文化工程。
我们把农业文明所有的东西统起来看的话,今天“非遗”正在保护的不过是九牛之一毛。为什么这样说呢?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规章公约,“非遗”关注的是文化的表现形态,可我们更多的是没有表现形态的东西,可惜的是这部分丢掉了。还有一些有表现形态的东西又难以采纳进来,因为“非物质遗产”这个定义束缚了我们。农耕文明里的一小部分表现形态很突出,我们把它切割了一部分成为保护遗产,而这些东西如果离开了母体,农耕文明整个的体系就被分裂成若干系统,保护了局部却解决不了整体的问题,因此大量丢失了。比如刚才说的,非物质遗产第一个排斥的就是大量的民具,因为必须跟非物质遗产的表现形态有关。那么,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这个遗产,是否能够涵盖农业文明里面表现形态很清楚的那些遗产的全貌呢?不能纳入的部分该归谁保护,该有什么政策呢?比如一个“饸饹床子”,这是农耕文明北方传统饮食习俗里挤压燕麦面条(山西、陕西、内蒙方言叫做莜面)或荞麦面条的器具,是各家吃荞面、莜面都要常常用的便捷工具。但是这个东西拿到文物部门,文物部门不保护。打铁的砧子、钳子和锤子,钉马掌的那套工具,从来不算文物。我们应该确认这就是农业文化遗产的文物,农耕文明所有的文物不像慈禧太后的一个翡翠西瓜那样,而是更多的犁、锄头和不同品种的磨具,以及各种各样的箩、簸箕。没有这一切慈禧太后连饭都吃不上的民具。这样看来,我们的有形文化遗产的保护一直都在关注值钱的古董,没有关注到民间社会农耕生活的民具,广大民众手里的有形财产,在农耕文明里很重要的工具、用具没有很好地保存下来。也就是说,有形民俗文化遗产没有归入到文物范围里,于是这些民具大量被丢失遗弃。民间手工艺的整套技巧受到“非遗”保护,而手工艺的工具用具怎么办?所以在非物质遗产保护里面,特别设有一个栏目就是把与它相关的用具必须保护下来,一是政府要收购,二是要鼓励传承人或者申报单位自己保护。因为要保护这项遗产,它的所有相关用具就得全部保留下来。比如景颇族的巫师,要想保护本民族的信仰民俗的传承就必须保护好他在做法术时头上的那个鸟冠,身穿的法衣和手里的法器。从这个角度看,“非遗”的定义和政策规定里有哪些漏洞,就需要我们再思考再调整。
孙:面对转型中的乡村生活,留住那些与农业生产和生活一脉相承的历史记忆,这是使农村和农业充满生机的前提。从这个意义上说,保护好农业文化遗产,就是在呵护我们这个农耕民族的生存与发展之根。因为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决定中国社会形貌的因素依然是农村、农民和活在生活中的乡土文化。您从农耕文明的历史,讲到当下文化遗产保护的困境,那对于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未来您又有怎样的期待呢?
乌:我们过去的民间文化保护几乎都是靠手写记述下来的,现在各种声像采录技术手段都有,而且越来越先进,我们就该把应做想做的保护工作都尽快尽量地做下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位奥地利非物质遗产科技保护专家,早在2002年末应邀来北京出席非物质遗产学术研讨会的讲演中告诉中国学者说:我们现在已经有这种能力,就是用高科技把非物质遗产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比如说传承人一整套手工技艺的作业流程、来龙去脉,都能用精密的摄录手段进行数字化处理,从局部到细部全部采集下来,再用虚拟的手段把它重新演绎,这样就可以一代代往下传。两千年后的子孙,根据这些数据资料就可以完全复原整个工艺流程。他的讲话给当时的中国保护遗产的学者很大启发和鼓舞。我们的保护应当立即用先进的科技手段装备起来。
说到我对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期待,我认为当务之急一是如何加大政府主导、社会参与、组织动员和广泛宣传的力度;二是如何营造出全社会、全民自觉保护农业文化遗产的良好氛围;三是如何建立起一支保护、研究农业文化遗产的高素质、高水平的多学科专家组成的专业队伍;四是如何按照国家的总体规划,实施有计划、有步骤依法保护、科学保护的工作。一旦上述这些方面的工作都井然有序地推动起来,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就有了成功的希望。我想我们应该有这种科学的远见。中国的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将来做好的话,应该成为全世界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典范、也是对全人类做出的不朽贡献,这应该也是我们文化遗产研究者的美好愿景。(访谈到此结束)
(本文来源:《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28-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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