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第四期的《读书》,有更多的学者参与讨论。
如果一定要从整体上说现在中国人的道德比以前更坏,却很难下断语。每一代道德家都埋怨“世风不古”,后来以为可以“不断提高人民的觉悟”,其实都是一种说法而已。
高瑞泉:晓明最近工作的细节我不是太清楚,但是一个文学家转入文化批评,并且不再只做风花雪月、高头讲章,而是深入社会生活中的具体问题来研究,并且提出自己的观点和批评,我觉得是很不容易的,可以说是十几年来进步的一部分。我们慢慢把意见、感触变成对时代状况的诊断,这个诊断要回到更深的层面,就是弄清它们和我们的生活方式甚至生产方式之间的关系。要弄清楚这个时代的大问题,文化批评要深入社会学、政治学和政治经济学等等,要能回答人们在生活中的直观感受。当时我们担忧的东西、批评的东西,或者朦朦胧胧感到过的东西有些可能继续在朝我们担忧的方向发展。
王晓明:变成主流了。
高瑞泉:似乎是常态化了。常态下人比较容易麻木,所以常态和主流的东西常常也应该经受批评。批评有什么作用,是否你说了就能改变,那当然没有保证。有人批评、批评的人多了,不同意见和利益的博弈最后终究会影响现实的。不过对具体问题的批评,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上升到总体性断语,不那么简单。二十世纪中国的好多时间都可以用狄更斯《双城记》开头那句话来形容: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要简单地说一个时代一定比以前更坏或是一定比以前更好,还真不那么容易。说“好”和说“坏”,并不只是对某件事情的判断,而同时是对以后如何行事的诉求,有一个行动的方案,更后面的是一个价值的冲突和价值的转变,同时也涉及根本秩序和规范。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人似乎一直在转变中,这十几年之间的变化还都是这个转换中的一部分。开始我们自己觉得方向很明确,现在中国富起来了,至少是一部分中国人富起来了,而且是巨富。大部分人的收入也有改善,虽然发财的梦将断未断,但是贫富分化如此严重,让许多人觉得随时可能出事。这种情况十八年前恐怕没有多少人想到过,邓小平是不是想到过?恐怕未必。孙中山讲“突驾”、1958年毛泽东要“大跃进”、十五年赶上英国。这三十年才真是“突驾”、“大跃进”,而且与毛泽东设想的方式完全不同的“大跃进”。但是“大跃进”以后方向到底是什么?不能只依靠惯性在走。其实主流社会内部也是很纷争的。意识形态弱化以后,如果没有魅力型的先知出现,要想单单依靠权力来制定精神权威,比较困难。从文明演化来说,如果我们再有一点和平的环境,也许可能演进出一种新型的文明。但是如果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立国理念,只有更大、更快、更强的逻辑,会走出什么路?人文学者对资本的逻辑、科学技术主导的逻辑,提出有学理依据的批评,应该是观念博弈中一支重要的建设性力量。
不过,回到我们的“岗位”,以现在这种情况看,我觉得人文学科的边缘化还没到头,还会继续下去。与此相应的,许多社会科学已经从短线变成了长线,譬如经济学、管理学、法学,至少是从业人员的数量大增。更何况高等学校大扩容,以至于像哲学系这样的学科,仅在上海一地,就从十多年前的两个增加到现在的七八个。但是,就哲学的社会声誉和社会影响力而言,哲学当然边缘化得厉害。是祸是福,难以断言。不过,当初胡适和冯友兰社会影响比较大,金岳霖写了《论道》,感叹如石沉大海;熊十力在北大讲《新唯识论》也是天天埋怨学生不闻此道。但是我们现在觉得熊和金的水准比胡和冯要高些、工作精致些。所以一时影响大小和实质性的进展未必相应。据我所知,哲学界很有些人在努力做体系性的工作,这也是二十年前所没有的。
再说现在的道德状况,大家怨言也比较多。不但有我们感同身受的东西, 更有传媒的渲染。但是当下的“好”或者“坏”,都不过是带着时代特点,如果一定要从整体上说现在中国人的道德比以前更坏,却很难下断语。每一代道德家都埋怨“世风不古”,后来以为可以“不断提高人民的觉悟”,其实都是一种说法而已。当初章太炎说是“俱分进化”,快乐进化、痛苦亦进化;善进化,恶亦进化。以前我们说经济发展了,人的道德水平就高,“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但是老话也讲“饥寒起盗心,饱暖思淫欲”。现在一讲就是由于“五四”反传统,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把传统统统打断,所以道德堕落。刚才提到民国时代,你去看钱锺书写的《围城》,据说那些教授都是有原型的。看来他们没有经过“文革”,也不比现在的教授更好,还不是把大学当作名利场、当作江湖混?我们一边有西南联大的辉煌叙事,一边又有《围城》。汝伦爱说宋代,宋代的确有朱熹,明代有王阳明,但他们也说“儒门淡薄,收拾不住”啊。道德状况如何,就看道德信条能不能“收拾”得住人心,首先看能不能“收拾”得住“士君子”。老百姓的道德水平是否比以前更坏,我看不见得,从来都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善若登,为恶若崩”。在中国传统社会中,道德问题主要是精英的问题,官员和知识分子,道德规范是这帮精英提出来的,甚至还与法律结合了。价值原则和价值的承担者之间要有基本的统一,道德规范首先要精英遵守。“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然后才有社会的秩序。儒家的“知行合一”,说到底是这么个问题。孔子、孟子都对君主论道,是想他们做道德楷模。所以大畅儒风实际上对统治阶层自己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如果一面要“德治”,讲圣人、讲君子,一面又都“收拾不住”,那就落入了章太炎早年说的,“始于作伪,终于无耻”。这是国人在道德上的痼疾。
二十一世纪了,我们继续处于巨大转折中。晓明刚才提到了生活方式、生产方式的变化,原先我们习惯的“熟人社会”现在大变样了,越来越像社会学家说的“陌生人社会”,但是好像还没有变成所谓“契约社会”。原先与熟人相处,彼此知根知底,打交道的前提是判断对方人的好坏,所以分清敌友很重要。典型的契约社会,人们相处的前提是守信用。我并不一定想象你是什么好人、君子,但是相信你说的话会做到,我就准备跟你打交道。银行发信用卡给一个人,只调查他的信用记录,他用卡里的钱去买食品还是毒品是管不了的,买了东西是自己专用还是与人分享,就更不管了。我们现在最难办的事情是,常常不知道与我们打交道的那一方是否可以信任?而城市化以后如果要保持活力,很难再回到熟人社会。缺少基本的社会信任,合理的生活共同体很难真正形成,这一点比较危险。危险在于遇到重大的变故,极而言之可能社会解体,那才是真正的动乱。
最近几年,有些现象是好的,言路开放的程度事实上是十几年前无法比的,普通人的权利意识也上升了。最近一段时间中国人的思想非常活跃,对于各种各样的问题,哪怕军国大事、经济方略,都能见到各种各样的讲法,各种主义、路径的博弈,比上世纪八十年代还激烈。当然有一些是极端之论,不过同时常常会有另一些言论来对抗。我觉得在相对稳定的大局下,能通过思想的争鸣获得相对的平衡,中国人还是能找到自己的路的。所以中国人当下的精神状态,一方面有汝伦批判的猥琐的一面,一方面看又有积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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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东方早报 2012-05-26 23:23 【本文责编:CFN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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