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师大老一辈学者,我赶上与之有些接触的,还有一位,是钟敬文先生。先生已经谢世数年,我手上留有若干帧当年与他的合影,每一见之,宛如尚伴左右,仍听他的謦咳谈笑。他是“老广”,虽旅京大半生,却“乡音无改”,普通话并不“普通”,稍低一些的话音,可能就未听明白。然而,那是一位多么儒雅而又“蔼蔼如”的老先生啊,晚年的他,喜欢黎明即起,拄一根拐杖,在校园里漫步,见到熟人便聊一聊,话题多是世事或校事。我常想,倘若先生再早生五十年,在一个封建时代,他或会中进士,当翰林,致仕之后,拥有一处深宅大院,这辰光他定会洒扫庭除。然而,而今他只有一套狭仄的居室,也好,他将室外的校园就当做了自己的庭院,校园处处,步履所及,各种“风景”都常在他的眼中,心上。这也是一种福。
我们刚进师大时,钟敬文、黄药眠、李长之、穆木天这些先生,都还正当盛年,然而,在我们这些“后生”的眼里,简直就如同“古人”一般,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上一门现代文学史的课,参阅的书籍里,往往遇见他们的名字。尤其是钟敬文,《新文学大系》的散文集里有他的作品,《大系》是一部很经典的书,书页早已苍黄,有一种悠远古老的感觉。
初入大学,我们几个爱好写作的同学,聚议成立一个文学社团,并办个墙报,刊载大家的习作。这在较为老成的同学看来,其实是很冒险的,“殷鉴”不远——“反右”时就有人结社写大字报,而被定为“反动组织”,成员成批量地打成右派。我们又何尝不顾虑这一层,所以主动向辅导员汇报,做出一定“政治正确”的保证。这社团取个什么名字好呢?我从毛主席的诗句“红雨随心翻作浪”里,拣出两个字:“红浪”,参与其事的人咸以为还好,既有艺术的形象,又有革命的色彩,还贴近伟大领袖。筹办创刊号时,有人提议应该找几个系里的名家题词,其中就提到钟敬文。钟先生是文学家,虽然听说划过“右派”,却也摘帽了,想亦无妨。
找钟先生的任务落到我身上,记得是一个秋日的下午,我来到工一楼他的住所,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身穿一件中式缎面的夹衣,戴一副细边玳瑁眼镜,样子很文雅恬静,听我说了来意后,爽快地答应了。按约定的时间,我们也拿到了他的题词,这更是意外的惊喜,我们一直以为他会婉言推辞或中途改变,再看他题写的话,寥寥数语,充满对年轻学子勖勉的热忱,遂都有一种无言的感动。然而,“红浪”只出了两期,宣告“有疾而终”。其一“大患”,就是请钟敬文一类“反动文人”题词,有人从中看出了该刊的不良倾向,于是,找我们主其事者谈话,停刊,散伙。早些年,看到一份材料,说聂绀弩议论“老钟”胆小,曾劝他将诗作烧掉,这大概是稍后于“题词”事件的事。试想一想,这种时势,岂能不让人“如履薄冰”呢?
钟先生后来有一个有名的“麦粒论”,他常说自己是一粒麦子,这一粒麦子如果用掉,就一粒都没有了。可是如果把一粒麦子种在土里,就会长出麦穗,就会有很多粒麦子。应该说,很长时期以来,他就将自己当做一颗“麦粒”,天寒地冻的季节,“麦粒”就忍寒受冻苦苦等待。“文革”期间,他并不曾因为已经“摘帽”而幸免于劫难,挨过批斗,进过“牛鬼蛇神劳改队”,被令“不许乱说乱动”。那时我们住的宿舍楼与餐厅之间,有一块羽毛球场大的空地,每天早上,钟先生就和系里的一班“反动学术权威”一字排开,站立那里,接受一个叫“六指”的造反派的训斥,然后去扫地,除草,运垃圾……
钟先生晚年学问事业可以说是相当的辉煌,他鼎力擘画中国民间文学的理论构架,撑起了一个学科,被称为“中国民间文艺学之父”。如今,这个学科的诸多骨干,都出自他的门下。这就是他所说的,一颗麦粒变成了许许多多的麦粒,终于迎来了田野上繁茂丰登的景象。他的学生们回忆导师的辛勤劳作,提起一件小事非常感人,说钟先生担任理事长的中国民俗学会,经费一直短绌,有一次,为召开一次全国性会议,他煞费心思筹钱,恰逢当时国家教委要评选全国优秀教师,学校把他也荐举上去,从不关注荣誉的他,却忽然显出异常积极,表示要争取,他的想法是:“若是能获奖的话,就可以拿奖金来开会了!”这个故事让人有点心酸,也让我们对老一辈学者的率性与真情,不由得很景仰,看到了“麦粒”其实也有很圣洁的光泽。
我自己不是攻习民间文学的,却也可以说忝列于他的门墙,博士论文写的是有关鲁迅的题目,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答辩委员会能请到在京的顶级专家,主席即是钟先生。他仔细地读过我的长篇论文,亲自起草了允当中含策励的评语,在全体投票通过后,还即席说了一番语重心长的话。那时,他还没有招民间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在他涉足的其他学术领域,他也同样抱着麦粒对于丰收的期待。他常说自己其实更重视的是诗,愿以“诗人”之名镌于墓碑,我想,在更宽泛的意义上,他就是以一生的敬谨与热忱,书写了一首“麦粒”的颂诗,值得我们长久地吟咏。
文章来源:文汇报 2012-03-28 【本文责编:CFN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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