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大程度上,安顺的屯堡依然是个谜,它充满传奇色彩,即使是在大量保留农业文明中乡土地域形态的贵州。
【记者手记】
很大程度上,安顺的屯堡依然是个谜,它充满传奇色彩,即使是在大量保留农业文明中乡土地域形态的贵州。
农历腊月的黔西南成天笼罩在低沉的雨云下,这要换在任何一个江浙小城都会让一切感觉起来很慵懒。但这里不同,敲打糕粑的声响会在每天早早地把所有村寨叫醒。用糯米和灿米打成的糕粑仍然是屯堡春节最传统的待客之物。1月9日,年关临近,对于这些散落于1340平方公里喀斯特岩溶地面上的村落而言,很难有什么会被轻易改变,就像几个世纪来没有什么能取代这里蜿蜒的石头小道与庭院深深。屯堡九溪村76岁的老人宋修文回忆他童年岁月里的春节味道:烟熏的腊肉和神龛前的烛香,猪血和豆腐做成的“血豆腐”弥散的腾腾热气,傩戏里形状各异的“花脸子”所张扬的夸张而浓烈的色彩……现在,一切依旧。关于乡土和民俗的印记温情脉脉地植入了他的心底,演变成了数百年间石头、土地和神的故事,宋修文从1989年开始根据寻访和记忆撰写《九溪村志》,每年重新誊抄一遍,至今已手写了上百万字。
宋修文说,九溪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2382亩田地散于四野,1951年安顺地方政府打算给九溪整修公路,原规划上新路从村内经过,一些房屋和田地要被拆毁。在当地人的激烈抵制下,最后公路绕道而行。“大家担心公路惊扰神灵。”老人一脸虔诚地讲,在任何情况下,他们不希望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当作被征服的对象。屯堡人对土地和对神的敬重一脉相承。一到春节和七月稻谷扬花的时节,村里的戏班就会“跳神”——“傩戏”的用意是驱邪、消灾,同时,村民也因此获得新年中在土地、粮食与其他生产、生活资料的分配上所需要的公正。这些赖土为根的人们相信,神灵没有偏见。
周承佩和记者说话的时候,一直在一丝不苟地打理他的“脸子”(傩面)和行头。正月初七,周官屯有出戏要去双堡演。这是周村年头的一件大事。在周官屯傩戏《杨家将》里,周承佩的角色是穆桂英,他从8岁就开始跟师傅学“跳神”。周承佩说他们一行7人这两天晚上都要点了蜡烛赶练。宋修文介绍说,傩戏的另一个作用是作为村与村彼此之间一年一度的交流。记者在坐了一辆土“摩的”颠簸两个小时才走完九溪到周官的数十里地后,深感在屯堡这种沟通对于村落的重要。
屯堡和存续于此的民俗包涵着最为原始的生命崇拜、欲望、困惑、痛苦、不安与理想,它们因为偏僻而被标本化,因为完整而被注意,因为映射人的内心而获得生机。
屯堡村落的傩戏生态
屯堡村落的封闭与完整性让傩戏这种民俗在这里能被真实地考察:在敬神和娱神之外,它还成为干预村民生存状态的另一种力量。这使得傩戏在屯堡得以现实地延续
“和吃饭一般大的事”
沈穆云和她的几个邻居紧紧地攥着十张面值1元的人民币,兴冲冲地往小堡东头的一家赶。这是1973年的一天。她去找顾之渊,小堡傩戏队的神头。九溪村一共有三个屯:大堡、小堡、后街。小堡在这一天恢复了傩戏队,因为在“文革”中傩面丢失,所剩无几,傩戏队必须重新从10公里外的周官屯订做80多个面具。从制作到上色,总共需要3000块钱,这笔钱由小堡300多户村民集资,平均下来,每户10块。“这相当于我们一家人当时一个月的收入。”沈穆云说,“但是没谁不乐意的。”
九溪的傩戏在历史上只中断过两次,一次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饭都没的吃,戏自然也跳不动了”。另一次是“文革”,绝大部分戏服和“戏脸子”在除四旧中被一把火烧了。小堡傩戏的领班,也就是“神头”顾之渊说,几百年传下来的东西,不能断,“这是和吃饭一般大的事”。
其实更重要的还是“面子”问题。宋修文对记者说,傩戏以村寨为演出单位,一般一个村寨演一堂戏,跳一部书,少数较大的村寨像九溪、詹家屯、吉昌屯、西屯、狗场屯等有两到三堂戏,“因为我们这里人的祖上都是明代时征南的马上将军,保留下来的地戏种目或多或少和他们先祖的故事、传奇有关,也是用来重现先人的战绩,能不能跳戏于是关乎到祖宗的荣光。”
“一套傩戏的服装和面具并不便宜,这和一个村子的经济实力有关;地戏的唱词都是祖先传下来的,每一部戏都有很厚的本子,地戏演员都要把全部剧本牢牢地记下来,这可是需要功夫的,不然哪里错了一句台词,下面的人就接不上了。这需要村民有文化知识。”顾之渊说,永远没有村愿意承认自己穷而且无知。
九溪村老年人协会主任叫王厚福,今年72岁。据说,九溪村的傩戏之所以得以保存下来,跟他有很大关系。九溪传下来的三堂傩戏分别是,大堡演的《封神》,小堡的是《四马投唐》,后街的是《五虎平南》。王厚福从小记性就好,九溪的大事小事他全都记得,三台傩戏每出戏的本子堆起来都有一尺多高,他差不多全能背下来。在傩戏班子里,他从不上场去演,而是藏在后面给人提词。顾之渊回忆说,破四旧时候,戏本丢的丢烧的烧,1973年重建傩戏队,王厚福猫在家里,花了三个月时间,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抄写好戏本。又卖了家里的猪,请人油印戏本,发给班子里的人。
写一本戏文同样是费钱的事。宋修文说,狗场屯的那部《三国演义》就是当年花了300块大洋,请杨官屯的雷仲全老先生写的。“人们把老先生请来,将他当上宾一样供奉,每天好吃好喝伺候,足足三个多月,才编好了这部戏本子。”“九溪小堡的《四马投唐》,也是全屯人集资,花了两头大水牛的代价,又在神前喝鸡血发毒誓,全屯保守秘密,不得外传。那年,王家屯的人把他们的《罗通扫北》的‘跳神书’弄丢了,后来听说仁岗屯有,就派人去借,人家还不给,好说歹说,才同意让抄下来。仁岗派了专人来监督,王家屯派了两个秀才整整抄了十天,才抄得其中两篇书。现在,王家屯的地戏就只能演《罗通扫北》中的两折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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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2004-01-15 13:36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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