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水是一个出现频率极高、而且有丰富蕴涵的意象。这个“意象”包括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是由水之属性生发与体现出的意义,如历史的变迁,时间的流失,荣华的消失,青春的失落,宇宙间的衰变,事物之不可复返,以及纯洁、清美、柔韧、德性等,这可说是水之“基本意象”。二是由远古人类经验的无数次重复而凝定的意义,这可说是水之“神话意象”。关于前者,当代已有不少学者进行过研究(1),故此略而不谈。 这里所要讨论的只是水之神话意象的源起及其在中国文学中的意义。
《红楼梦》中宝二爷有句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这话听起来轻飘飘,掂起来沉甸甸。因为它牵涉到了一个文化问题。在中国人心灵的字典里,“水”有两个特殊的意义。一是指女性,如古戏剧小说中,称妓院为“水户”,妓女荐寝叫“水上”,女色之害曰“祸水”,性自由的女性曰“水性”,女性之美者曰“水灵”。二是在诗歌中作为一种反复出现的意象,表达男女一种缠绵的情思与情缘障碍,如“思君如流水”、“阳台隔楚水”、“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洞房昨夜春风起,故人尚隔湘江水”等。在这里,水带有显明的象征性、超验性倾向,作为一个神话意象,它凝定着民族的群体意识与本能情绪。探讨这一意象的生成历史,是一个饶有趣味的课题。
“神话意象”又称作“原始意象”,是指在人类早期形成的、带有一定文化含量的意象。用荣格的话说,它是人类祖先重复了无数次的同一类型经验的心理残迹。“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我们祖先在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一点残余,并且总的说来始终遵循同样的路线。它就像心理中的一道深深开凿过的河床,生命之流在这条河床中突然奔涌成一条大江,而不是像先前那样在宽阔然而清浅的溪流中漫淌。”(2)在水这一原始意象的背后,我们看到了埋葬在历史年代中的远古世界。我认为,水与女性、性爱的微妙联系,乃是远古人类性禁忌与性隔离制度在民族心理留下的残痕,是由民族早期的群体经验而形成的一种情结。为作深入考察,我们不得不回到洪荒的神话时代作漫长的历史追踪。
一、水与原始的女性隔离
水与女性情缘的绾结,早在神话时代就已开始。《山海经·海外西经》中有一段至为重要的记载:
女子国在巫咸北,两女子居,水周之(郭璞注:有黄池,妇人入浴,出即怀妊矣。若生男子,三岁辄死)。
类似的记载还见于《后汉书·东夷列传》、《南史·东夷传》、周致中《异域志》、陆次云《八纮荒史》等。女子国——这是一个神秘的地方,它有两点与众不同,一是国中只有女人没有男人,二是其国在水中,有神水能让这里的公民暗结珠胎。长期以来,神话研究者将此认作是纯神话的幻想,历史学家则将此认作母系氏族部落。然而我们却从中看到了原始的性禁忌与性隔离制度的投影。
据现代文化人类学的研究,在人类社会的初期,各民族都实行过两性禁忌与隔离制度。这种制度主要是为避免狩猎集团内部为争夺女性而发生纠纷产生的。因为原始人类在极端低下的生产力条件下,是靠着自然群体的团结合作获取猎物而生存的。而争夺女性的纠纷却涣散着生产过程中人们精神的专注与协作,严重地影响到狩猎生产,而导致集团食物紧缺,以致威胁到集团的生存。于是产生了生产季节的性禁忌制度。即在生产过程中,禁止发生任何两性间的交往与接触,遂而出现了两性隔离制度。这种男女隔离制度,并没有随着狩猎时代的结束而消失,相反由于这一原始群体经验的无数次重复,凝定成了一种顽固的礼俗,给原始氏族,即进入农业时代的民族,留下了一份古老的“遗产”。使之遵循着一定的原始生活节律,重复着两性隔离的古俗。而且处处是女人们抱成一团,同时与男人隔开(3)。这在近世的许多原始部落中,也还大量残存着。中非地区有一种女子育肥房的风俗,性成熟期的女孩被隔离开来,有时长达数年之久。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的凯利尔印第安人中,性成熟的女孩,要被隔离三四年,人称为“活埋”。在太平洋南部的萨摩群岛,女孩在幼儿时期的头几年,就生活在完全没有男孩子的同性同龄伙伴之中。她们在村子的一角落,被人严加守护(4)。在阿拉佩什人中,女孩月经初潮即被隔离,听从告诫进行一系列的仪式。经过一段时间,仪式完结,方许与丈夫圆房(5)。据苏联学者谢苗诺夫的研究,人类从前存在过女人住宅,在大洋洲、澳大利亚、亚洲、非洲、美洲都存在过姑娘住宅(营地),而在欧洲一些民族中也可以看到这种住宅的明显遗迹。“在高加索的一些民族那里,曾记载有专门的‘女人住宅’和‘姑娘住宅’,相应的女人集团和姑娘集团都会到那里消磨时光。在西非,在吉尔伯群岛和加罗林群岛(密克罗尼西亚),也都发现有专门的供女人们集会的住宅,并且那是禁止男子进入的。总之,几乎在前阶级社会的所有民族中都存在一些专门的建筑(住宅、窝棚等),妇女在向成年状态转变的时期、在月经来潮时期和分娩时期,都必须住在这种建筑物里,与男人们严格隔离开。”(6)虽然目前人类学家对现存原始部落中的隔离制度、以及原始人对其自身习俗的解释,相互间存在着很大分歧,但这种事实的存在却是无可怀疑的。
我国古代典籍中也有关于性隔离的残缺信息。《礼记·郊特性》云:“男女有别”,《礼记·内侧》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外内不共井”,“内言不出,外言不入”,“道路男子由右,女子由左”,“女子十年不出”等,都是性隔离制度残存的证明。于此我们再看关于女子国的神话,一切便涣然冰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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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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