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丁昆:三位先生都注意到了汉语对少数民族的影响,我是学语言学专业的,最后想就少数民族兼用汉语谈一下自己的内心感受。
人们的交际活动离不开语言,在现实生活中,语言虽行使着社会交际语规范的作用,大社会中所潜在的交际语使用规则以一种不可抗逆的方式约束和制导着每一个来自不同语言集团的人们采取被该社区所公认的语言调适方式。这种社会语用规范对操哈尼语、彝语、傣语、白话的人们产生了强大的汉语言压力,使各民族成员下意识地受其限制而趋于对汉语作出积极主动的反应,并沿着适合个体或群体生存和发展的特定汉语环境来改变其语言角色。由此而导致的是,操用汉语者越来越多,汉语的社会交际功能在不同民族中日益扩大。把汉语视作族际交际语,我认为,这不仅是各民族在社会外力驱动下的被动反应,也是为其社会的进步,民族的发展而做出的主动选择。在他们学习汉语的兴趣中,还包含了他们追求更为高远的社会目标的内在要求和把汉文化视作较高文明发展阶段上,而对之予以积极肯定和理性的选择。我们应该尊重民众的自觉选择。这是我想陈述的一个方面。
然而,只一味地渲染汉语对元江县诸少数民族的重要性、渲染多民族一体化的趋向,而忽视由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就不是科学的态度了。看到众多少数民族语言交际范围的进一步缩小和功能上的不断退化,我的心中不免生发出缕缕的忧虑,这并不是因为我是少数民族,而是看到代代相传的母语就将成为讲求实际的人们的牺牲品,眼睁睁地看着一步步退出历史的舞台,那心情真是难以言表。每一种语言都是一个民族的文化结晶体,是人类精神文化的不同体现,每种语言都有其不同的价值,表现着每一民族独有的精神和文化特质,有着一个自属的语言人文精神家园。语言种类越多,人类的精神文化面貌就表现得越多越丰富。可以预测到,在以后的岁月里,不可能有哪一种民族语言能赢得与汉语在社会交际功能上并驾齐驱的地位,民族语言的存留将受到更加严峻的挑战,这是“前进道路”上的必然,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这也是元江县族际文化共享的具体体现,是元江县各民族社会文化一体化进程的一部分,面对这一事实,我不知诸位可有与我一样的沉重感。
语言是人类最为重要的文化遗产,理应让每种语言平等地存活下去,今天的我们应清楚地认识到,必须为那些无竞争力的小语种留出充分的余地,正如我们植树造林来保障我们的生态空间一样,我们也应有意识,自觉地开始做保护语言的工作,否则,终有一天会尝到失去语言人文精神家园而带来的苦果。
刘援朝:白族是典型的深受汉文化影响的民族,它是内向性地学习并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以至于一位日本汉学家称白族为“比汉族还像汉族”的民族。中国的满族、壮族、畲族以及回族等都深受汉族影响,当然它们各自接受汉文化的方式和程度是不一样的。但共同的一点是,不是全盘汉化,而是选择性地吸收在保持民族文化精华的基础上大量吸收外来文化。这就是文化的交融与吸收。文化的交融和吸收对一个民族的发展是有极大的好处,日本现代化的成功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但关键在于对待融合要有正确的态度,自信有能力能够吸收并消化外来文化。那种全然拜倒在外来文化前、或对外来文化高悬“免战牌”,都是不正确的。今天,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各民族之间的文化接触会越来越广泛,我相信,只要能有坚定的信心,相信自己有能力吸收并消化外来文化,那么对于随着市场经济而来的异文化的冲击就不会措手不及了。
胡鸿保:说到市场经济不由会叫人想到“商”字。以前我见过云南一位学者写的一篇短文,讲元江的白族善经商,还去国外跑单帮。援朝兄对此有什么感受?
刘援朝:文化和商业的关系是各界十分关注的现象。“商场无父子”,文人不论下海与否大多对商潮怀有一种道义上的谴责,指责“为富不仁”或“道德沦丧、发不义之财”;发了财的便有人吹捧,“儒商”大帽子满天飞,也真不知道中国有多少个真正的“儒商”,以及有多少人配得上“儒商”这种称号。
然而我在因远却真正发现了儒商。虽然这些儒商们资金并不雄厚,店铺并不多,名气并不大,商路也并不太远,然而他们却是真正的儒商。他们经营商业,但不指望一下子暴富,以蝇头微利生活,并服务于社区百姓。他们虽然也会花言巧语,但绝不是巧言令色,他们要赚钱,然而都是公平地赚,决不去坑害他人,把假的说成是真的;然而他们重视的却是文化,却是以自己的经营所得,培养子女上学,把自己的子女培养成为更有出息的人。这种赚钱的目的与牟其中之类的大款(报刊上也有将其吹捧为“当代儒商的代表”,截然不同。他们是以钱养文,重在文化;而牟其中却是在做“资本的积累”,是十足的资本家而不是儒商。
胡鸿保:真心希望因远的儒商事业有成,我们这种“元江人类学”课题研究可以被他们当作“文”“养”起来。元江的研究是很值得继续深入做下去的。其实,与80年代末我做调查时相比,近十年来关于元江已有不少论文和专著问世,如《元江之路》等都有一定的思想性而不光是资料数据的堆砌。现在回头看当年做的论文,实在惭愧,书是读了一些,也有点自己的想法,但是田野工作很差。不过,我始终不能忘记插队的村子和村里的人们,尽管插队时交往平平,但离队后数次回去都大受欢迎。这种感觉在我到别处做田野工作时是不会有的。所以都希望有更多的人、更多“儒商”来关心元江。但愿在当地和外来学者的共同耕耘下,元江能成为中国民族学人类学的一个经典田野工作点。我想小陈也不必道谢了,这是“迈向人民的人类学”所应该做的。
注释:
*元江哈尼族彝族自治县位于云南省中南部,北距省会昆明270公里,全县总面积2858平方公里,总人口近18万,其中少数民族人口约占78%,包括哈尼族、彝族、傣族、白族、拉祜族、苗族等。
(本文原载《广西民族学院学报》1998年01期,第27~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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