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为本事的同型传说里,除“叶法善”条未明确书符外,有言发二符或相当于二符者,如“河东县尉妻”条、“仇嘉福”条(书九符、先烧三符、再烧六符,相当于发二符),有言书三符者,如“赵州参军妻”条、“李主簿妻”条、“邢和璞”条。显然,《叶净能诗》借鉴了后者的“三复式”结构,把故事分三次层递描述,使情节浪潮层转层高,增强了故事的魅力。(注:同故事有:1、《太平广记》卷26“叶法善”条引《集异记》及《仙传拾遗》;2、《太平广记》卷298“赵州参军妻”条引《广异记》;3、《太平广记》卷300“河东县尉妻”条引《广异记》;4、《太平广记》卷301“仇嘉福”条引《广异记》;5、《太平广记》卷378“李主簿妻”条引《逸史》;6、《太平广记》卷26引《纪闻》“邢和璞”条谓:某人少妾为山神所摄,邢和璞救归。按:前五条据张鸿勋《敦煌话本〈叶净能诗〉考辨》,张文说第五条《说郛》卷27引同,实误,应为《说郛》卷24。见《敦煌学论集》,甘肃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六条据金荣华:《读〈叶净能诗〉札记》、刘铭恕:《敦煌文学四篇札记》两文补,分见《敦煌学》第八辑,1984年,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语言文学分会编:《敦煌语言文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
再看符的颜色。在书三符的故事中,“赵州参军妻”条未曾提及书符所用颜色,“李主簿妻”条只说第三符为朱符,余两符颜色不详,“邢和璞”条仅说前两符为墨色和朱色,第三符颜色不明。在书两符的故事里,“河东县尉妻”条言符有墨、朱两色,“仇喜福”条未提符的颜色。在此基础上,《叶净能诗》随着情节紧张程度的递增,将符依次为黑、朱、雄黄三色,更具想象力的是,把符的颜色与三位神使的穿着打扮紧密结合在一起,黑符即化为黑衣神人,朱符就化作朱衣使者,雄黄符则变为金甲大将军。尤其是对金甲将军形貌、装束的描绘:“身穿金甲,罩上兜鍪,身长一丈,腰阔数围。乃拔一剑,大叫如雷,双目赫然,犹如电掣。”显得神异动人、威慑四方,表现出相当丰富的联想力和创造力。伴随颜色的变化,作品渲染烘托出气氛的热烈、紧张,每变一种颜色都能将情节推向一个新的高潮,极大地满足了受众的审美心理。
“斩狐治病”故事也被叙述得极有情致,展示了高超的叙事艺术。《太平广记》“叶道士”条记将人斩断后平复如初之事,“王苞”条载治野狐祛病之事,小说将二事捏合为一,成了斩狐治病故事。(注:《太平广记》卷285“叶道士”条引《朝野佥载》谓:陵空观道士咒刀斫一女子为两段,取续之,喷水而咒,女子平复如故。《太平广记》卷450“王苞”条引《广异记》谓:王苞为野狐所魅,叶静能为治之。前揭张文无,据前揭金、刘文补。)《太平广记》所载两事均用概述,简略平淡,放过了内在的戏剧性。《叶净能诗》采用全知视角,如果把故事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铺叙出来,至多让人觉得是桩奇事。话本别出心裁地用暂时隐瞒叙述信息的方法设置悬念,以写急事偏用缓笔的方法来保持悬念,使故事的传奇性、故事性大增。作品先叙叶净能诊断康太清女所患乃野狐之病,并索要治病之物;一领毡、四枚大钉。弄得人莫知其用,一肚皮狐疑。接着“故作惊人之笔”,叙“净能当时左手持剑,右手捉女子,斩为三段,血流遍地。”显然,叙述者知道叶净能治病的方法,却故意不道破,将信息隐瞒以制造悬疑,使气氛高度紧张,掀起情节的波涛,起到“投石击破水中天”的叙事效果。在故事结尾处,通过“所由”的揭毡验视,揭开谜底令人恍然大悟。惟其如此,才能保持良好的情节张力,扣人心弦、引人入胜。另外,在斩康太清女为三段的紧张时刻,偏用“缓笔”,极力摇曳,满足受众的审美心理,从而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正所谓“写急事须用缓笔”。(注:见金圣叹评本《水浒传》第三十九回。转自孙逊、孙菊园编:《中国古典小说美学资料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16页。)叙述者一边描写康太清夫妇号啕报官,旁观者惊叹嗟讶,另一边却叙说叶净能“弹琴长啸,都不为事”。两方的忙与闲、恐惧与轻松,形成强烈的对比,使叙述节奏松紧适度,取得了很好的艺术效果。郑振铎先生曾说:“说书家是惟恐其故事不之离奇、不激昂的,若一落于平庸,便不会耸动顾客的听闻。所以他们最喜欢用奇异不测的故事,惊骇可喜的传说,且更故以危辞峻语,来增高描叙的趣味。”(注: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701页。)用它来评价《叶净能诗》也非常合适。
四
《唐太宗入冥记》的本事未蕴涵尖锐的冲突,内在戏剧性不强,作者通过深入挖掘、精心提炼,营造出“合成的戏剧性”,从而使之具有极强的情节张力。法国叙述学家格雷马斯将叙事作品中人物的功能抽象为六种行动者,并构成三类对立,即:主体/客体;发送者/接受者;帮助者/反对者。这三类对立和几乎出现在所有叙事作品中的三种基本模型相对应:
(1)欲望、寻找或目标(主体/客体)
(2)交流(发送者/接受者)
(3)辅助性的帮助或阻碍(帮助者/反对者)
从模型(1)看,作为主体的唐太宗寻求的客观是延寿,作为主体的判官寻求的客体是封官。从模型(2)看,封官的发送者是唐太宗,接受者是判官,延寿的发送者是判官,接受者是唐太宗。从模型(3)看,帮助者是李乾风,反对者是元吉、建成。唐太宗、判官寻求的客体均为对方可能任意支配的事物,两人在整个事件中既是发送者亦是接受者,是双重的行动元,形成了双向的互动关系,而帮助者和反对者的力量则相距悬殊。(注:王国卿译,格雪马斯:《行动元、角色和形象》,载张寅德编译:《叙述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按常理,两者均可通过满足对方的欲求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若他们直截了当讲出各自的诉求,根本没有什么戏剧性可言。
这里情节的戏剧性来源于两人的沟通障碍,唐太宗与判官的矛盾冲突是由信息不对称导致的交流障碍引起的,一方闪烁其词,另一方懵懂不解。从思想交流的角度看,根据格莱思的“会话的合作原则”理论,说话人和听话人保持交流的畅通依赖四个原则:一、数量准则;二、质量准则;三、关联准则;四、方式准则。数量准则规定说话人根据对方的期待不多说也不少说;质量准则规定说话人说自己深信为真实的话;关联准则规定说话人说话要切题,不说与话题无关的话;方式准则规定说话人说话要简明、扼要、有条理,避免晦涩、歧义。(注:何兆熊:《新编语用学概要》,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54-155页。)唐太宗还阳延寿的要求非常明确,说的方式也符合“合作原则”,不会导致交流的障碍。关键是崔判官的要求未得到明确表达,崔判官所说,从质量看是真话,但从数量看明显偏少,从关联看不切题,从方式看兜圈子、含混不清,凡此必然会引发沟通的障碍,而其深层根源则在于中国传统文化建构的君臣关系。从戏剧性的发掘看,正是沟通的障碍导致了场面的精彩纷呈,引起受众愉悦的审美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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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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