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话
最后,我要讲一点感想。自从十七世纪以后,整个东亚,各个文化区域和群体,慢慢地偏见和距离越来越大,彼此开始产生很多傲慢,也有意识地拿着放大镜在寻找对方身上的那个瑕疵。在观看对方的时候,一面想象对方的瑕疵,一面在涂抹自己的油彩,把自己变成是一个文化正宗,变成是一个文化上屹立不摇的中心。可是,我们不要以为这种事情对中国是不利的。我们应该看到,在彼此这样观看的时候,我们能够多一面镜子来认识自己。因为在这种彼此观看中,在互相用放大镜挑毛病的时候,我们看清楚了彼此身上细部的问题。所以,彼此作为镜子是很重要的,中国不仅仅是需要西方一面镜子,可能还需要东方的好多面镜子。只有这样多面镜子交互照,你才能看到一个立体的中国。
镜子是需要一层不透明的膜才能成为镜子的,恰恰就是他们对我们有偏见,他们对我们有歧视,他们要记载我们身上的种种缺陷,才让我们看到了我们自身。所以,现在流行的一个时髦的词,就是“互为他者”。“互为他者”其实就是日本人通过中国来看日本,朝鲜人通过中国来看朝鲜,同样,我们中国人也可以通过日本、朝鲜反过来看中国。我们长期以来,太看重那个似乎跟我们完全不同的“西方”,觉得不是中,就是西、不是西,就是中。那么,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通过原来曾经共享过一个文化传统,可是后来却分道扬镳的这么几个不同的文化群体,通过他们的眼睛来看我们自己?在通过他们的眼睛看我们自己的时候,我们又多了好多历史文献,这不是对我们都挺好的事情吗?所以,今天我用了一个很文学化的名字叫“揽镜自鉴”,拿起镜子来照自己,而镜子不是一面而是很多面,所以说是“从域外汉文史料看中国”。
谢谢大家!
【提问与回答】
提问:在您的研究过程中,您觉得从西方看中国,与从周边看中国,有什么不同?请谈一下您的感受。谢谢!
回答:这个问题提得很好。我要说明两点,就是说,我们提倡从周边看中国,并不是排斥了西方这个视角,不是排斥了西方这个镜子。西方对于中国的观察,因为它的异质性特别强,所以,它能够让我们迅速地、很清楚地看到我们和他们不一样的地方。但是细部,我们还是通过“周边”这些跟我们的文化似乎曾经很像,似乎曾经在一个文化圈里面的人的角度来看,才能能够让我们更多地看清细部。这是第一点。第二点,西方人看中国,比如说像马嘎尔尼时代,其实,那个时候的西方跟中国的文化,在观念中已经基本上处在对峙状态了,这个时候,西方人对中国文化,异质感受就特别强。比如,他们不像朝鲜,朝鲜人说我们“本是同根生”,只是现在你们跟我们不一样了,所以他们注意到的,跟西方人注意到的文化变化是很不一样的。当然,马嘎尔尼使团时代,我建议你看最近台湾新竹黄一农先生的论述,那个时候的英国人——扩大一点欧洲人对于中国的看法,变化很大。马嘎尔尼不能代表当时的欧洲,因为他是一个使团的官员和首脑,当时欧洲人已经对中国的看法处在转变之中,但这些看法,都建立在他们对“异域”和“异文化”的感受上。
提问:葛先生您好!中国史书很多都是官方记载,里面肯定会有一些忌讳,当然也有所谓的“春秋笔法”在其中。这时候我们确实需要从客观的角度,对它进行补充。您今天提到的诸如自朝鲜、日本、越南等异域的史料,可以作为一种很好的补充。但是,这些史料中,您刚才也提到了,这些文化对于中国也有不同的认识,它也有它的主观性,也有它的偏见与傲慢。那么,在恢复您提到的被删减、遗忘的历史,也就是让这些历史复活的过程中,在这两种偏见,即在中国官方史书的偏见与外国其他资料的偏见中,究竟该做怎样的取舍?该秉承什么原则呢?谢谢。
回答:你这个问题本身就包含了一个很有道理的回答。我用三个词来概括域外有关中国的文献。第一个是“见闻”。见闻基本上是当时的实录,他看到什么就记下来。比如说,看到正阳门外的戏院,戏院里面的座位,座位留给谁,一个座位多少钱,旁边卖瓜子、小吃的人是怎么样。这个是见闻,我们可以相信它。但第二词是“记忆”。记忆跟见闻就有差别了。因为记忆是事后的判断,而且记忆里面又受到原来记忆的影响。你比如说,我们在日本、朝鲜文献里面,看到很多讲大明帝国如何好(的记载)。可是,这个记忆是有问题的,已经染上了他主观想象的成分了。其实在当时的记载里面,也有很多是讲万历、崇祯年间如何混乱和腐败的。比如说,使节来北京的时候,要见什么人,还要送银子送东西。当时,中国人最喜欢朝鲜三样东西:扇子、人参、高丽纸。都得送啊。送了贿赂,然后心里就气得不得了。可见当时对大明帝国的见闻、印象可能很不好。可是等到大清帝国取代大明帝国,在他的记忆里面大明帝国就变得很好了,好像是理想世界、文明大本营了。这是事后的记忆,记忆是会出问题的,有真的,有假的,有对的,有错的。第三个词是“想象”,甚至是带有偏见的想象。这主要是因为自从十七世纪中叶以后,日本、朝鲜,包括安南,对中国的满清王朝怀有偏见。其中,和中国最接近的朝鲜人,偏见最多。因为朝鲜人恨满清人,为什么呢?因为满清征朝鲜,签了城下之盟,使他们感到很屈辱,比如,在朝鲜汉江边儿上有一块“三田渡碑”,就是大清皇帝功德碑。这个碑(文)里面有一段话,说:“来,朕全尔;否,屠之”。就是说,来(投降)我就让你活,你不来投降,我就杀了你。这个“三田渡纪功碑”在朝鲜人心目中是耻辱,所以,那时的朝鲜人一方面感恩万历皇帝,一方面恨皇太极,一直到光绪年间,还有人记这是崇祯后多少多少年嘛。所以,他记载满清的事儿的时候,有时是带有偏见的,是带着那种偏见在想象。比如,他想象很多中国的汉人在戏台上保留大汉衣冠,是为了启发历史记忆,引起后代的汉族人反对满清。这都是他的想象啊。又比如说,蓟州城外(就是在北京附近)有一座山,他们传说,山上供的是杨贵妃,山下供的是安禄山。他就想象,中国人已经没有是非,真是无耻了,这两个明明是使大唐帝国崩溃的两个坏人,像这样的人你都祭祀他,真是道德沦丧。山下有两个石头人,被绑在那里跪着,他们又想象,还是有有良心的汉族人呀,这是让杨贵妃和安禄山受历史审判呀。其实是什么呢?实际上是《水浒传》里面石秀杀的那个奸夫淫妇,不是杨贵妃和安禄山。他们就是这样想象的。所以,我就说有见闻、记忆和想象。这个要仔细鉴别,也要有同情地了解。但是,中国的官方记载,它的删改、它的扭曲,不是在这个方面,常常是政治因素比较多。就是说,由于政治的忌讳,它有删改。还有呢,就是受到中国人对什么是历史、什么是重大的历史的观念影响,它要记载的是重大的历史,是它认为重大的历史。所以,在这一点上,它跟朝鲜、日本文献中的想象、扭曲、删改、遗忘,方向是不太一样的,还是有一点点区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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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光明日报》 2008-01-24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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