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唐先生用亲身的经历,诉说了时代的荒唐,以及有关方面永远的“正确”。其实,在那个时代,屈打成招的荒唐情事远不仅限于艺人,在排山倒海的批判声浪中得以站稳脚跟者,茫茫神州又有几人?数年前,上海有位学者曾经写过一篇《空袭警报下的生命姿态——梁漱溟之谜发微及其他》,我一直以为那是近十年来《万象》杂志上发表过的最好的文章之一。文章已读过多年,但其中的一个情节却让我迄今记忆犹新:梁先生自以为文王、周公、孔孟之后的道统系于一身,在烽火连天的年代,日军飞机狂轰滥炸,当众人忙于躲避空袭,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从屋内搬出藤椅,身穿长袍马褂,泰然自若地坐着看书,任凭硝烟弥漫,炸弹咆哮,他却岿然不动。何以然?作为具有传统士大夫气质的学者、文人,他认为自己是天降大任,身上的浩然正气足以抵御外来的一切威胁。但众所周知,骏骨的他后来却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最终只能以落荒而走煞尾。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摧毁了数千年传统士大夫不绝如缕的浩然正气?这对于从那时开始到当前中国社会文化的诸多怪现状,究竟有什么样的影响?这真是很值得好好研究。
作为一个著名艺人,薪尽火传,存亡继绝,唐耿良先生有着强烈的历史责任感:“我个人在那特殊时空的经历,或许就是我们这一代评弹艺人的缩影。把记忆变成文字,留给那些热爱评弹艺术的听众,留给我的亲人、朋友和后代,这是我的责任,也是退休后寓居海外的我力所能及的。”当然,这种历史责任感也来自其长子唐力行教授的建议。对此,书后唐教授所附“整理者的话”这样交代:
九十年代起,在我这个以历史为业的儿子的建议下,他开始撰写回忆录,将一个评弹艺人的人生历程记录下来。在我看来,这是弥足珍贵的。因为父亲经历了近九十年的时代变迁,他个人的命运其实折射了整个时代的变迁。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评弹艺人写下自己的历史,而父亲个人的信史其实也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至今评弹史的缩影,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让我们从中解读文化艺术的时代命运。
唐力行教授是著名的明清社会史研究专家,尤其专长于“徽学”研究,是继叶显恩先生之后国内徽州研究领域最为重要的学者,对于推动近二十年来中国徽学研究的深入有着重要的学术贡献。我与他相识近二十年,每年的徽学研究会和社会史、明清史会议上都要好几度碰面。数年前,我才得知,他出自著名评弹艺人之家。最近,更读到由他整理、唐耿良老先生所著的《别梦依稀——我的评弹生涯》。一位是毕心殚力的评弹艺人,一位是功力深厚的历史学者,两者的珠联璧合,使得这部书信今传后,不似以往在各地政协文史资料中常见的回忆性文字那些流于通俗和随意,而是可以作为专门史的曲艺史,也可以是二十世纪中国社会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书中对于“文革”中行险遭凶的记录,读罢令人震撼。余生也晚,以前,我并不喜欢伤痕文学,这当然也与当时“文革”刚刚结束、离现实太近有关。不过,我以为,对于“史无前例”的一些回忆和记录,仍然是不可或缺的。二十多年前,历史学家杨宽先生曾经出版过一部《历史激流中的动荡和曲折》,虽然我不欣赏书的后半部对其个人及家庭矛盾的过度纠缠,但我以为那是历史学从业者都应当仔细阅读的一部著作。其中对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特殊历史境域的描述,读罢启迪人处颇多。这些著作,都有助于我们从一些侧面正确认识那段历史,看清那个荒唐年代的人情蜀道世事秋云,体味中国人相互折腾自我摧残的伤痛。
行文至此,顺便说一句:近年来,怀旧之风陡起,回忆性的文字如雨后春笋,或是当事人现身说法,或是请人捉刀代笔,其中固然不乏佳作,但也有不少文字矫饰虚荣无聊至极。这些文字,有的流于芝麻蒜皮细琐小事,等而下之者,甚至为炫耀自己与名人喝酒打牌的经历而絮叨不休。有的急欲暴著于世而公然自我漂白,将夤缘际会的小人得志,倚仗权势的飞黄腾达,粉饰成个人奋斗不同凡响的成长经历,其沐猴而冠之惺惺作态,在稍具正常逻辑思维者眼里只会觉得滑稽。在我看来,那些貌似怀旧却毫无反省的炒作其实没有也罢。
(《别梦依稀——我的评弹生涯》,唐耿良著,唐力行整理,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二○○七年版;(北京)商务印书馆二○○八年版,30.00元)
(本文刊于《读书》200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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