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又名手谈,顾名思义,就是通过手来交谈,在看似平静实则烽烟四起的棋盘上对弈双方展开较量。围棋的每一个子都有其独特的效率和迫力,因此围棋每走一步几乎都有一个名称。棋力高的,他下的每一粒子都不是可以随便碰的,否则很容易陷入被动甚至遭到追杀。当棋手下出的每一手棋几乎都有很高的效率和迫力时,我们就会说这位棋手的力量很大。宇宙流的始作俑者武宫正树九段之所以敢以“围棋的宏大构思”来命名他的围棋著作,原因就在于他具有棋手公认的大力量。
大家之间的力量一个比一个大,但是放在一起比较,却能发现静气上存在着高低。
比如,我当时看杨绛先生的小说《洗澡》,感到力量虽然很大,也称得上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了,但是依然觉得没能超过金克木先生的散文集《天竺忆旧》。理由呢?杨绛先生的文字其实有破绽,你能看出她在用老练的笔控制自己的表达欲望,文字的朴素固然到了境界,但是她叙说的事情却露了玄机,没能完全遮蔽她试图淡化和掩饰的情感。还有,《洗澡》每一章的题目都有典故:“采葑采薇”语出《诗经》,同时含有不食周粟的伯夷和叔齐的故事;“沧浪之水清兮”则是《楚辞》中的名句;而“如匪浣衣”又是来自《诗经》。这些题目都有明确的寓意,也是作者的主题提示。金克木先生则相反,他不去淡化和掩饰自己的情感,也不去用笔控制自己的表达欲望,所有散文的题目都是诸如“两个小僧侣”之类的,实在得如同寺庙的脚步声,结果流露在笔端的文字恰恰是最淡最朴素的。如此充满静气的文字,读了之后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掉的。
我是1984年在上海老火车站东口的小书店里买的《天竺忆旧》,很薄很薄,却卖九毛二分钱,当时算贵的,可是读过之后,直庆幸自己没错过这样的好书。说实话,金克木先生的名著《比较文化论集》和《印度文化论集》读完之后,都没让我这样满足过。力量之大,真个是应了先生的大名:金克木。水流天成,没办法。
安德列·塔可夫斯基小的时候,他母亲就给他念《战争与和平》,从此他就“再也无法阅读垃圾”。因此,我原先始终搞不懂像安德列·塔可夫斯基这样的电影大师为什么会对法国导演罗贝尔·布列松推崇备至,也不很明白新浪潮主将戈达尔会说“电影止于阿巴斯”这样看似过头的溢美之辞。等我看了布列松的《死囚越狱》和阿巴斯及其学生的电影之后,我才渐渐醒悟。按照我的理解,他们的意思可能是:尽管很多电影大师都创作了不朽的作品,甚至在电影的每一个元素上都做到了接近极致的完美,但是他们都没有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让观众看不到任何做的痕迹,而布列松和阿巴斯却做到了,因为他们让电影还原到了令人惊叹不已的纯粹和简洁,让你觉得甚至生活都不如他们的电影来得生活。
我现在回头看1994年我的纪录片处女作《昭阳故事》,仍然被自己的真情所感动,但是同时又很不满足,甚至时常觉得如坐针毡。为什么?感情太真太深,所以太急于表达,过了,反而看着做作。原乡情和人文气被磨成了砚池里的重墨,笔锋蘸得又满,以至于写出来的字浓得快流下来了。小鬼当家,逮着机会就想做大。不好。
小时候写铅笔字,父亲总批评说字太软,于是就每一笔下去都格外使劲,结果字还是那样软,纸却破了。没有静气,力量能大嘛!
李白游峨眉山时曾在山上的万年寺毗卢殿听广浚和尚弹琴,下山后,李白写了首诗,名叫《听蜀僧浚弹琴》: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能让李白这么写,广浚和尚想必高人。“客心洗流水”是静气,“余响入霜钟”是力量。斯人往矣,境界却令人心向往之。
我一直试图弄清楚,静气和力量是怎么来的,找了很多原因,都不能算错,可是又觉得隔靴搔痒,没有触及本质。
那天,无意中读到俄罗斯女诗人吉·吉皮乌斯为俄罗斯象征主义文学的领袖勃留索夫所写的回忆文章《一个如痴如狂的人》,中有勃留索夫的两句诗:
他爱所有的大海,所有的码头,从无半点偏心……
这诗句让我感动,因为太纯粹了,像巴赫的无伴奏合唱曲。
有些问题原本就说不清的,踏实做自己的手艺,何必想这么多呢,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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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文汇报 2010年08月31日 08:2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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