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述神话:比较神话学的透视力
从国际上的成功案例看,新神话主义的作者们往往既是小说家,又是不挂名的比较神话学家。像艾略特、乔伊思、加西亚·马尔克斯、托尔金、罗琳、丹·布朗等,都是如此。比较神话学的丰富知识储备让他们的文学想象如虎添翼。如歌德所说,只懂得一种语言的人,其实什么语言也不懂。我们可以发挥说:只知道一种神话的人,其实什么神话也不懂。比较神话学的视野可以将单个的神话故事还原到神话世界的整体系谱之中,从而给出具有透视效果的深层认识。这对于重述神话的作者和研究者来说,就如同获得了猫头鹰穿透黑暗的犀利目光,又如同精神分析学家掌握了解读梦幻象征的密码本。《达·芬奇密码》怎样运用令人眼花缭乱的比较神话学和符号学知识,达成小说的悬疑解谜效果,每个读者大都已有切身的体会。但是这样的知识储备需要长久的学习积累,不可能像天启那样,一蹴而就。缺乏这方面专业知识的作者,往往在驰骋想象力时捉襟见肘,力不从心,也无法给作品注入足够深厚的文化含量。
举例而言,假如我们要重述中国古代的后羿神话,可以从比较神话学的透视中得知:神话的英雄射手往往自己就是太阳神的化身。不仅希腊的太阳神阿波罗以弓箭为象征,非洲部落神话中的伟大射手也是日神化身。原因在于,神话思维把光线类比理解为太阳神射出的万道光箭。我们在日常语言中的“射线”一词就是这种神话思维时代遗留下来的语言化石。而象形的汉字“羿”的字形中就包含着自身的原型——两只并列的箭,据此不难恢复后羿作为太阳神的原初身份。借助于比较视野获得的这种透视力,再造后羿神话就有了悬疑解谜的布局基础,可以写出立体的象征对应效果。如果能够直接参照剑桥大学毕业的人类学家、比较神话学家贾科塔·霍克斯的著作《人与太阳》提供的透视力及丰富素材,或者参照日本比较神话学家山田仁史的论文《太阳的射手》(1996)、俄罗斯汉学家李福清的《从黑龙江到台湾:射太阳神话比较研究》、中国学者萧兵的大著《中国文化的精英——太阳英雄神话比较研究》,可以看到在世界四大洲的数十个民族中广泛流传同类的射日神话。以此为鉴,当代作家重述后羿神话的知识准备可以说相当优越。
然而,叶兆言的重述神话作品《后羿》,不能从比较神话学方面获得穿透性的认识,只好沿用当代作家面对历史题材所惯用的“戏说”路子,把后羿再造为远古西戎国一个阉割未净的阉人,把后羿与嫦娥的关系再造为母子乱伦的关系,使得整个“重述”走到“性而上”的方向。
毋庸讳言,中国当代重述神话的这种非学术的戏说倾向是与国际的新神话主义潮流相背离的。若是一味地迎合大众读者的趣味,片面追求市场销量,那么我们的重述神话就会剑走偏锋,助长“无知者无畏”的时髦价值观。而作品的文化含量也无法同乔伊思、托尔金、丹·布朗等学者型作家的作品相提并论。对于当代再造神话而言,学术底蕴比想象力更加重要。跨文化比较的大视野和多民族神话遗产的知识,理应成为今天的作家、批评家、比较文学研究者,尤其是重述神话作者们的必备素质。
现代的比较文学和比较神话学所取得的丰硕成就,为今人重新理解和创作神话,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整体透视眼光和象征知识的储备。而人类学与考古学的新进展,口传与非物质遗产保护运动重新发现的民间活态神话、仪式、节庆等,也是当代作者、研究者超越古人的得天独厚的知识资本。如何不拘一格地重新学习,广泛涉猎,提升个人创作的学术含量,是我们有理由期待中国的乔伊思或托尔金能够出现的根本前提。
文化寻根:神话背后的激流
新神话主义创作的流行并不仅仅是文艺现象,其深远的思想背景是20世纪以来世界性的文化寻根运动。只有从这种全球性的文化运动的意义上看,新神话主义创作的动力因素才能够得到有效揭示。卡梅隆潜心打造15年的3D影片《阿凡达》于2010年1月在中国大陆公映,曾引起影视界内外的巨大震动。从文学想象史的角度看,这部影片最突出的思想特征在于,明确否认现存的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的合法性,在现代性的社会之外去探求文化寻根的可能性,以外太空想象去建构另类生存世界——潘多拉星球的奇幻景观。这是电影史上崭新的一页,也是西方社会内部催生的文化寻根运动最为壮观的新一页。卡梅隆让代表“原始社会”的纳威人凭借原始信仰中的女神显灵,战胜了武装到牙齿的代表高度文明的地球人。
没有对文化寻根运动主要战场——女神复兴运动的认识,《阿凡达》的奥秘是无法看懂的。20世纪最重要的女神复兴运动的理论领袖是考古学家金芭塔丝。她的研究表明,公元前七千年到公元前三千年,在新石器时代的欧洲与小亚细亚地区,从南部意大利一直到小亚细亚海岸,从克里特北部到第聂伯河河畔,存在一个崇拜女神的“古欧洲”。其普遍性之广泛,堪称为一种欧亚大陆上的女神宗教(参看金芭塔丝《活着的女神》中译本,2008年)。一个女神,多种化身,她是多与一的辩证结合,可以称为“千面女神”。从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到卡梅隆的《阿凡达》,我们看到女神文明的理论如何从专业研究领域的假说,进入到大众文化领域,通过媒体的放大效应,发展成新世纪最流行的文化元素。要理解这一转换过程,有一门20世纪的显学——文化人类学,是不得不提的。
文化人类学是20世纪西方学术新发展起来的一大显学。它以专业性地调查和研究原始社会、原始民族而著称。“人类学想象”指20世纪文学艺术中深受人类学的研究对象——“原始文化”影响的一种创作潮流,体现为作品中现代与原始、雅与俗、文明与野蛮等二元对立的文化并置想象景观。作者在文化认同上效法人类学家的田野工作立场,放弃白人种族优越论和西方中心主义,重新站到原始民族、边缘和少数族裔的立场上。这种文化身份转换所带来的直接效果是:以初民社会的原始文化为镜子,对现代文明进行反照、反思和批判。
美国著名导演卡梅隆在十年前开始构思他的《阿凡达》时,恰逢西方人面临千禧年的忧虑并将希望寄托于“人类学想象”的新世纪之际。当他十年磨一剑的影片《阿凡达》,在21世纪的头十年结束之时席卷全球的文化市场,让无数影迷获得如痴如醉的视听震撼和心灵激荡,我想卡梅隆最应感谢的人就是人类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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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新闻网 2010年07月12日 16:31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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