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如果说新神话主义这样的学术语言让人们感到陌生的话,那么《阿凡达》、《指环王》、《哈利·波特》、《达·芬奇密码》等文学和电影作品则是耳熟能详、风靡一时的了。而事实上,这些正是新神话主义潮流的代表作品。神话不再是虚无飘渺的非理性产物,而是前现代的人类智慧的渊薮,并且爆发出巨大的产业价值。他们的成功是偶然的么,是否有原因和经验可循?而在神话复归与再造的背后,蕴含着怎样的内在动力?又给人们怎样的启示呢?
演讲人:叶舒宪
演讲人简介:中国社会科学院比较文学研究中心主任,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上海交通大学致远讲席教授,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神话学会会长。
新神话主义是20世纪末期形成的文化潮流,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世纪之交西方文化思想的一种价值动向。它既是现代性的文化工业与文化消费的产物,又在价值观上体现出反叛西方资本主义和现代性生活,要求回归和复兴神话、巫术、魔幻、童话等原始主义的幻想世界的诉求。其作品的形式多样,包括小说、科幻类的文学作品,以及动漫、影视、电子游戏等。以《塞莱斯廷预言》《指环王》《哈利·波特》、《蜘蛛侠》、《怪物史莱克》、《特洛伊》、《达·芬奇密码》和新兴网络游戏为标志,新神话主义浪潮以迅猛的方式风靡全球,成为大众文化的主流。21世纪以来,“新神话主义”创作在世界文坛和影视界形成席卷之势,并且诱发了2005年全球数十个国家共同参与的“重述神话”运动,已经在媒体上引起广泛的兴趣和普遍关注。
回顾20世纪以来的文学流变,神话复兴可以说是最突出的、最持久的一种风潮,它至今仍然呈现为方兴未艾之势。我们用新神话主义这个术语来概括此种源于上个世纪的文学潮流,旨在同文艺复兴和浪漫主义时代以来的各种神话再造现象相区别。至于中国第五代导演张艺谋如何向尼采讲述的希腊酒神狄奥尼索斯神话学习,借鉴西方的酒神精神再造莫言小说《红高粱》;美国新神话巨片导演卢卡思如何向比较神话学大师坎贝尔请教,利用英雄神话原型再创造出《星球大战》,并且在世界各国培育出数十万计的“星战迷”及相关产业链,已经是对神话复兴潮流的学术背景的最好说明案例。据新神话主义的代表丹·布朗的说法,今天人们只知道唯一的男神(上帝),而在悠远的往昔,女神男神至少是曾经平起平坐的。怎样透过一神教的宗教偏见之千年遮蔽,重新发掘失落的多元的诸神世界,特别是源远流长的前父权制的女神世界,是充分体现后殖民时代价值观的一种文化认同。从这种文化认同的世纪性转变看,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究竟是“重述”还是“重建”一种以女神崇拜为本源特色的基督教神话,已经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伴随着后现代文化寻根思潮而产生的传统神话观念的重大变革。对于新兴的符号经济而言,神话又是最具有市场号召力的巨大文化资本,成为文化产业发展的重要动力。上述一系列新神话主义文学和影视作品受到普遍欢迎的程度,足以给后来的创作者标示出再造神话的可行路径。
再造神话:20世纪的伟大遗产
20世纪结束之际,英语文学界组织了一场评选活动,希望在公众心目中找出20世纪最伟大的一部小说。结果有两个:学院式的评选方式选中的是詹姆斯·乔伊思的《尤利西斯》;网上的海选则评出托尔金的《指环王》。如果要找出这两大文学新经典的共同特色,那就是对古老神话传统的再发掘与再创造。
21世纪伊始,在文学阅读和影视界引起双重波澜的第一热门作品,无疑要数丹·布朗的小说《达·芬奇密码》。从作者的学识积累以及创造意识看,《达·芬奇密码》成功的秘诀仍然是来自《指环王》与《尤利西斯》的同一个启迪:如何别出心裁地再造神话传统。仔细辨析不难看出,托尔金和丹·布朗都不是那种主要凭借天马行空的想象而写作的人。他们的别出心裁不是异想天开,而是在非常扎实的学术研究的基础上,捕捉文学创新契机的范例。他们的创作经验非常值得中国文学界(包括作家、艺术家、大学教授和专家)学习借鉴,尤其是那些缺乏文学史知识的学术积累,任意驰骋个人奇想的“重述神话”作者群体。
如何有效地从文学传统要素中提炼新的想象和灵感,是20世纪最优秀的诗人兼批评家T·S·艾略特和原型理论家弗莱共同关心的问题。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弗莱的《批评的剖析》分别对此给出了各自的答案。弗莱的“诗歌产生诗歌”,“小说产生小说”一类命题,已经将代表文学传统的原型示范意义提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文学传统起源于神话,文学的样式和终极魅力也离不开神话。对神话遗产的深入挖掘是整个20世纪文学经验的最大亮点之一。T·S·艾略特给20世纪留下的最具有经典性的长诗《荒原》,是其文学传统观在创作方面的极好示范,也是新神话主义写作在诗歌方面的开风气之作。《荒原》一开篇就用注解说明自己所受到人类学家弗雷泽《金枝》的重大影响。而《金枝》被奉为世界神话与仪式的大全。《尤利西斯》的作者乔伊思同样受惠于此书。《尤利西斯》中文版译者萧乾先生是反对给小说加注释的。可是他和夫人文洁若合译的《尤利西斯》却注解连篇。仅第9章就加了555个注解。其篇幅和正文几乎一样长了。为什么要这样不惜画蛇添足之嫌,给小说加上这么多注解呢?翻翻原型批评家维克里的《〈金枝〉的文学影响》一书第10至第14章论述乔伊思的部分,也许就会明白大半。甚至会修正补充弗莱的“文学产生文学”公式,提出“知识产生文学”的新命题。
如果从再造神话的方式着眼,可以将新神话主义创作大致划分为两种类型。其一是针对民族神话传统的某一特定题材的现代再创作,如《尤利西斯》、《特洛伊》、《珀涅罗珀》(玛格丽特·阿特武德),都是以荷马史诗为题材原型的一种现代改写式的再造。今日加入“重述神话”运动的作家,大都采取这种改写的方式,但是所取得的效果却有很大差别。其二是综合提炼多种文化的神话资源,经过研究、筛选、融合、嫁接的化合作用,再造出一种不同于传统的新神话传统。《指环王》、《百年孤独》、《哈利·波特》、《达·芬奇密码》等,都是第二类融会创新型再造的典范。用丹·布朗自己的比喻来说:像《达·芬奇密码》这样充满神话原型和历史意蕴的小说,其创作过程就如同熬槭糖:“首先你要抽打树干,获得汁液。然后高温加热,褪去汁液的颜色,再将水蒸干,让糖汁保持沸腾,直到你提炼出一块高度浓缩的槭糖。”
作者在学习历史、宗教、神话、仪式、象征学方面的知识所花费的时间,在卢浮宫等地所做的实地考察调研,一点也不亚于大学里做一篇学位论文。按照他的说法,《达·芬奇密码》书稿的每一页背后至少有被删掉的十页资料。难怪这本书问世至今不过几年,已经有学院内外的专家、行家写出了几十种为它“解码”或者评论的著作。这些充满学究气的解码之作实际上等于将作者所删去的背景资料部分,重新编排出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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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新闻网 2010年07月12日 16:31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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