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本人以为流传于广西一些地区的《达汪》或《娅汪》传说,其内容是明朗的,主题是明确的,其内容就是反映旧时代壮族地区的黑暗现实,其主题是揭露压迫者的罪恶。那种用猜谜式的手法,企图从中发现真正的历史的做法是不科学的,因而,梁庭望先生把广西大明山等地民间信仰或民间传说中的娅汪或达汪确定为骆越方国女王的观点本人不敢苟同。
那么,壮族民间信仰或传说中的达汪(或称娅汪)究竟是什么身份的神灵呢?本人以为,像达汪或娅汪这样被黑暗现实所吞噬的弱女子,在古代社会的现实中并不少见,因而人们的对她的纪念不可能只是因为对她遭遇的同情,而是有可能在她的身上有着更多的寄托。据本人田野调查,在广西百色市的田阳、西林、东兰等县,每年七月中、下旬都有纪念娅王的活动,传承着为娅王守灵或哭娅王的习俗,整个节日持续多日,以为农历七月十七娅王开始生病,七月十八病重,七月十九去世,七月二十出殡安葬,七月二十一重又生还。节日期间,一些壮族群众集中于巫婆家中,剪裁纸衣、纸裤、纸鞋、纸帽等冥品,在神坛前摆设香烛、糖果、饼干、水果、烟酒等贡品。七月十九日,巫婆及其信徒盘坐在席子上哭娅王,为娅王守灵。自始至终,由巫婆一人哭诉,哭诉内容包括巫婆叹身世、祖师哭诉、动植物哭诉,等等。在广西百色市的田阳、西林、东兰等县流传的这一民俗在黄桂秋的《麽文化研究》一书中也有介绍[11]。就本人调查得来的材料,并结合黄桂秋的介绍看,广西百色市的田阳、西林、东兰等县的群众过娅汪节(或称达汪节)时最为郑重其事;《达汪》或《娅汪》的传说在这一带也流传最盛,因而,我们以为这一带有可能是广西娅汪文化圈的中心地带,因而通过对这一地区娅汪节活动的分析有可能把握广西壮族地区娅汪(或称达汪)信仰的实质。
广西百色的娅汪节(或称达汪节)以哭为主要内容,壮族群众中为什么会有一个以哭为主要内容的节日呢?在旧时代,人民群众无不深受上层社会统治者的剥削与压迫,再加上来自自然界的侵害,人民的生存环境更为恶劣,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们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至于壮族群众所受剥削、压迫则更甚。他们要遭受汉、壮两族统治者的双重压榨与勒索,而本地土官或土司则更是视彼为奴,把他们当作可以随意欺凌的对象。宋代周去非云,当时壮族民众“生杀予夺,尽出其酋”,他们为土官“供水陆之产,为之力作,终岁而不得一饱”[12];另据黄增庆、张一民撰《壮族没有经过奴隶社会的探讨》一文讲,直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广西雷平县的李姓土官还以家奴为其病死的女儿陪葬[13],由此可见壮族人民在古代社会命运的悲惨。至于壮族女性的命运则更为凄惨,一些土官见有漂亮女子就抢入家中,不让其嫁人。清人赵翼《簷曝杂记》载:“生女有姿色,本官辄唤入,不听女嫁,不敢字人也。……虽有流官辖土司,不敢上诉也。”[14]。此外,还有一些壮族地区的土官对辖区内的新婚女子享有初夜权,据黄现璠《壮族通史》中讲上林古蓬的土巡检,就对其属地的新婚女子享有初夜权[15]。就此,我们便可理解在广大壮族地区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以“哭”为主要活动内容的节日,这是因为壮族人民需要这样一个节日倾诉人生的艰辛,宣泄沉重的压抑。
综上所述,我们以为壮族民间的哭娅汪活动不仅是哭娅汪遭遇的不幸,而且借这样一个机会倾诉自己心中的愁冤,缓解生存的压力。至于壮族群众为何会把娅汪或达汪作为哭诉的对象,本人以为这与她的生前遭遇有关。如前所述,在古代社会壮族妇女的命运尤其不幸,传说当中达汪或娅汪的不幸遭遇,正是对现实生活中许许多多壮族青年女性悲惨命运的反映,因而壮族人民把她视作了不幸命运的象征,自然也就以为她是最能理解壮族人民人生不幸的人,因而把她作为了自己的哭诉对象。哭娅王者不是一般群众,而是巫师,这是因为在民间信仰中,只有巫才有可能与神灵沟通,所以群众让巫作为自己的代言人向娅汪(或称达汪)以哭宣泄民众共同的忧愁和悲伤。至于哭的名目中有动植物哭诉之类,本人以为,这不过是一种假托,其实是人们借动植物之名哭人类自身。
就以上所言,本人以为广西壮族自治区百色市的西林、田林、田阳等县及周边县区民间信仰中的女神娅汪(或称达汪),是壮族人民不幸命运的象征,在广西某些县区的哭娅汪活动,是壮族群众借以倾诉人生的艰辛和烦恼,抒发对黑暗现实的憎恶和愤懑,并希望能得到女神娅汪的理解和帮助。如此说来,本人以为,壮族民间之所以有哭娅王的习俗,或许是人们希望通过让巫师向这位女神哭诉,让她承担起人间的不幸,从而使生活于苦难中的自己得到解脱。
综上所述,我以为在广西壮族自治区百色市的西林、田林、田阳等县及周边县区和云南省文山自治州的壮族聚居区各有一个娅汪文化圈,两个文化圈中民众信仰或口承文学中的娅汪是两位不同的神灵,而不像梁庭望先生所说两地信仰的是同一位女神;广西包括大明山四麓在内的一些壮族地区民间传说或信仰中的女神娅汪或达汪,可能是壮族人民为寄托自己的情感而虚拟出的一个传说人物,而不是梁庭望先生所说的历史上古骆越方国的女王。她有可能是某些地区壮族人民所信仰的苦难女神,这些地区的壮族人民希望她听到来自人间的哭诉,能承担起世间所有的苦难,而把幸福留给人间。
本人孤陋寡闻、才薄识浅,对壮族地区娅汪文化在各地的流传情况也不过是一知半解。故对梁庭望先生学术观点的批评或许是不自量力,很可能贻笑于大方。然仍不揣冒昧勉力撰文与梁先生商榷者,实是借商榷之名以求教于梁先生及其他方家。故文中疏漏之处自是难免,望学界同仁不吝赐教。
(原文载于《社会科学评论》2008年第4期,文中涉及的注释和参考文献等内容请参见纸媒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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