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中国神话,不少人就摇头,说:中国神话没搞头,都是些残丛小语,零乱而又没有体系,跟希腊罗马神话相差太远了。对于这样一种结论,我们先不说它对不对,只要看一看他们立论的基础就清楚了。
人们现在所见到的希腊神话,主要是一本名叫《希腊的神话和传说》的书,分上下册,计有五十余万字,这规模够大,而表达也十分明晰,前后矛盾的地方不是太多。可是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就会知道,这本书是德国人斯威布于19世纪编写的,后来译成了英文。中译本的“后记”有这样几句话:“这一版本的特点是取材范围广泛,从多种不同的希腊文献中将凌乱复杂,矛盾歧出的希腊神话和传说加以整理编排,重述一遍,使前后贯串,形成前后相关的一个比较完整的体系。”稍有常识的人都会明白:希腊神话并不系统,是19世纪的人们把它整理了一番,才有了今天所见的这个样子,它远不是希腊神话的原貌,拿这个本子来讨论希腊神话,是不是会有些离谱?
像斯威布这样整理古神话,我们中国也不是没有的。袁坷先生整理有《中国神话传说》上下册,字数达六十万,比斯威布的《希腊的神话和传说》篇幅还要大;要论其系统性,袁坷先生所述恐怕比斯威布所述还要强一些;至于故事情节,只要稍微读一读,就知道中国古代神仙们的行事也是一波三折,妙趣横生的。可有些人就是看不见这样一些显著的事实,固执地坚持斯威布的希腊神话整理本是系统的,而袁坷先生的中国神话整理就不是系统性的,这或许是月亮还是外国的圆在神话视野里的变调。
我们只能说希腊神话和中国神话各具特色。像《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种长篇巨制的史诗,在我国上古神话里找不到,但长篇巨制是不是意味着比中国神话更丰富呢?这就难说了。《伊利亚特》数十万言,所述仅是一场战争,尽管淋漓尽致,可神们就打这一仗出名,似乎又太单调些了吧?与之相比,中国神话中的战争则有很多,但一战的叙述篇往往数百字,有的甚至数十字,这就是两种神话的差异:叙述上希腊繁复而中国简约,而从内容看,又可说希腊单纯而中国丰富。
在远古时代,氏族是神话的天然滋生场所,离开了氏族集团,神话就无从谈起。而古希腊罗马土地狭小,人民有限,虽然可说城邦林立,可比之中国上古时期的氏族集团可谓小巫见大巫。希腊神话后来趋向统一的以宙斯为中心的奥林匹斯山神系几乎概括了希腊神话的核心内容,但中国的上古神话不可能用一个神来统纳,多中心的上古神系昭示着中国文化的多元性,也铸就了中国文化的博大情怀。在中国,我们至少可以找到以黄帝为中心的西部神话体系,以帝俊为中心的东部神话体系及以太一为中心的南部神话体系。每一系统都有自己独特的风范,各有其至上神,各有其日、月神,且形态各异。如太一系中的日神为东君,穿的是“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英俊潇洒且勇猛无比;而帝俊系统的太阳神则是一群幼小的娃娃,是帝俊的妻子常仪生的,每天当妈妈的还要抱着这些娃娃在甘渊里洗澡,太阳神仿佛是一群弱不禁风的小宝宝。中国神话后来作为一统的努力,但这不能禁绝原先神系的继续传扬,各路神话并行发展,不同的神话交织在一起,其杂乱自是不可避免,而其浩博也无以复加。
又,希腊罗马神话后来遭到了基督教的浩劫。当基督教传入罗马后,它立刻视原希腊罗马的神话为异端,古老神话的传扬遭到了神学领域自身势力的遏制,神话的发展近于停顿。漫长的中世纪,希腊罗马神话几乎淹没无闻。所以希腊神话只是在古代发出了一阵灿烂的光辉,不像中国神话绵绵不绝。中国社会虽有儒、道、佛诸教主宰文化,但它们都没有绝对的一神主张,相反,它们总是在不断收编民间神话扩充自己的阵营,尤其是道教,几乎把民间所传扬的种种神灵都纳入了麾下,而佛教也不甘示弱,把道教营垒里的神帅拉来作了护法,如关公就是一个典型例证。这样,正统的宗教不是跟民间宗教完全对垒,以教理禁绝俗神滋生;相反,它们是神话新的策源地,神们往往从庄严的宗教神坛走出来,重新沦为俗神。民众将正统的神系接过来加以改造,注入自己的价值观,成为一种新的造神途径。宋元以来许多看似跟佛教有关的民间宗教群体实际上是真正的宗教异端,他们创造的神话实际上是民众真正的精神食粮。这种不绝的神话传统正是中国神话不同于希腊的地方,中国神话时间上长跨度运作使它的阵营日益强大,不像希腊神话的生长期较为短促。
我们这样说中国神话并无贬低希腊神话而故意拔高中国神话的意图,只是为了说明:中国神话有自身发展的逻辑,故而也就有自己独特的体系,说中国神话无体系,恐怕跟没有很好地研究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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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古典文化论坛 2006-12-15 15:39:29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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