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传承与阐释等问题关注的同时,莫泽尔也引发了后来在民俗学界被称为“民俗主义的讨论”。他把对民间传承的批判性目光投向民俗学学科自身的传承,发现所谓的传统经常是“二手的民间文化”。他指出,19世纪和20世纪以保存民俗为己任的民俗学的运作程序大多是,民俗学(者)自己首先去寻找和发现一些具有风俗特点和传统特征的内容,为它们贴上使用说明书,然后再以“民歌”和“风俗”的方式还回到“民众”当中。在民俗学者发现传统的同时,他们也部分地发明了传统,民俗学自身成了传统性的制造者。这一讨论当然动摇了对民俗学的基本理解,因为它一方面使“民间风俗”与“民俗学”的同谋关系昭然若揭;另一方面,民俗学倡导的风俗保护在纳粹时期达到了其辉煌的顶点这一事实,也不容置疑地被纳入民俗学的反思议事日程当中。此后,尽管莫泽尔也曾遭到过激烈的批评,但是,他对民俗学的批评所产生的影响却不可遏制:民俗学作坊场中的一扇窗户终于被打开了,清新的空气随之扑面而来。
“技术世界的民俗学”
对民俗学传统的另一反叛来自于60年代图宾根大学的民俗学研究所并与海尔曼·鲍辛格 (Hermann Bausinger) 这个名字密不可分。它的出现尽管晚于“慕尼黑学派”,但是它对德国民俗学影响的直接和深远程度则要超过前者。当时,鲍辛格刚刚获得该研究所的教授席位,出版他的教授论文、一部具有纲领性的著作:《技术世界的民俗学》。在书中,他表述了自己的主导思想:“如果我们不把民众世界理解为无时间性的内容和无法现实化的观念,而是理解为‘普通人’真实的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民俗学就又回到了历史的领域。”(Hermann Bausinger,1961:117)就民俗的历史性而言,鲍辛格接受了莫泽尔关于将民俗“时间化”的思想,并更向前迈进一步:他把当代社会看做民俗学的研究对象和出发点。这样一来,民俗学本身变成当代文化的一部分,因而它也必须面对当代社会的问题而做出响亮的回答。如果我们要以正确的方式执著于这一学科固有的研究对象,或者说,从现在开始才真正执著于民俗学应有的研究对象的话,那么民俗学就必须关涉到“小人物的真实世界”:在分析民众生活的社会环境时,不应该有任何神话性的和浪漫的声音。在历史的长路上,民俗学研究对象的文化地平线一直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我们从三方面追寻这一历史之路:我们从关注空间、时间和社会范围的改变入手。”(Hermann Bausinger,1961:52)
借助于“技术世界”这一图景,鲍辛格也试图使民俗学打破一如既往的静态地看待问题的角度,关注基本的社会和文化的变迁过程,即那些最终构成了“历史”的因素,那些由于这一专业对“关注承续性”的严格强调而到目前为止被忽略不计的内容。“民众”不仅仅生活在前现代的传统之中,生活在与技术遥遥相距的古代;“民众”也生活在社会当中,他们构成了社会本身,他们存在于全部的文化现象和文化表述当中。这样一来,“民间文化”回到了历史之中,在失去了其作为民俗学标志性的特点的同时,却重新获得了它们在日常生活中的位置:在谈到狂欢节的时候,我们可以不必去考虑日耳曼人或者圣经时代的人们庆祝它的方式,更多需要考虑的则是传统的当代形式,群体文化,休闲文化;“民歌”成了通俗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如果从文化的实际情形出发,它们完全可以和流行歌曲或者其他当代的休闲音乐相提并论。只是出于意识形态上的原因,它们才被分成“真的”(传承而来的)和“假的”(新出现的);如果我们谈到二战之后“被驱逐者的民俗”时,我们必须一方面关注它们的特殊形式,同时也必须将其置于当时特定的政治背景之中,即西德社会对难民群体的接纳整合过程。唯其如此,民俗学研究才有意义。
于是,民俗学被剥夺了处于历史的边缘、具有非时间性的小小的生存环境:它必须行进于历史当中,它必须面对当代,它不可以将自身的认识兴趣秘而不宣,而是将其置于现实的社会和政治当中。如果民俗学走这样的路,它就将自身置于社会科学的知识理论与科学理论的背景之下,那么,无论是从研究角度还是研究题目上看,它都成为一门从历史出发的当代科学。在这里,鲍辛格对民俗学的历史提出了特别的警告:如果对被遮掩的过去审视不足,民俗学的新定位注定要七零八落,残缺不全。“既然民俗学曾经是纳粹主义表达其思想意识最为强劲有力的阵地,那么,民俗学也必须成为发现和反思自身的意识形态的重镇,成为奠定和发展新的、有坚实基础的理论的重镇”(Hermann Bausinger,1965:177)。
在同行学者当中,鲍辛格对民俗学的设想,首先收获的是批评而不是热烈的掌声。因为他对自从威廉·里尔(Wilhelm Riehl) 以来人们已经长期习惯的问题提出了质疑——对很多学者来说,这已经关涉到专业认同感。但是,民俗学领域注定要出现的转折,却是一个不可阻挡的趋势。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不仅仅限于图宾根的调转船头的举动恰逢其时。毕竟,开始于1968年、以大学生为主体的抗议运动从根本上点燃了关于学术与社会的讨论,关于大学制度的讨论,关于谁为谁从事怎样的学术研究等问题的讨论。对于这些问题,古老的民俗学尽管可以一如既往地提供“民间习惯”式的答案,但是在专业圈子之外,除了为数甚微的保守派政客和群体之外,这些想法已经既不被理解也不被接受了。现在,新情况摆在了民俗学面前:慕尼黑和图宾根的“学派”使德国民俗学对自身的研究对象、理论和方法进行了批判式的重新清理和清算。与此同时,这一专业领域的学术文化也因之而发生改变。
本文原刊于《民间文化论坛》2007年第1期,注释请参见纸媒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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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学苑出版社网站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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