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哭嫁歌”的情感传播功能
从本质上来说,音乐是属于情感和心灵的。圣桑的那句名言“音乐始于词尽之处”的后面还有这样的话:“音乐能说出非语言所能表达出的东西,它使我们发现我们自身最神秘的深奥之处;它能传达出任何词不能表达的那些印象和心灵状态。”吕骥曾说过:“音乐中的情感表现形式承担着传达与交流社会成员情感体验的职能。”中国民间则有“长歌当哭”的说法,根据《辞海》的解说,“长歌当哭”、“以歌代哭”,多指用诗文抒发胸中悲愤之情。从以上中西论说均可看出:音乐是代替语言宣泄心中强烈感情的一个有效媒介。而“哭嫁歌”的特征之一,就是这种“哭唱”是经过了组织的声音,以有别于日常说话的声调和方法表露歌者的思想,和其他亲人交流她们的感受。
“哭嫁歌”作为土家族民间歌谣中的一种主要形式,在特定的哭嫁仪式里成为参与者的一个主要沟通媒介。因为作为一种人际传播,传统音乐文化的“口语传播”主要依靠的是一种口头接力式的个体到群体的“多级传播”。而“哭嫁歌”这种具有人际传播特性的、“面对面、近距离”的口语媒介传播,作为人类早期一种音乐风格和民间音乐的主要技术手段,对土家族传统音乐文化的传承、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特别是在过去土家族姑娘普遍缺乏受教育的机会、识字的人很少的情况下,她们采用“哭唱”这种情感传播形式来表达意见、传闻叙事、抒发感情乃至进行讽喻或颂扬,它的功能是独特的,也是值得探讨的。
在哭嫁活动中,新嫁娘是主角,所以“哭嫁歌”主要表达新嫁娘的思想感情。从作品表现的具体内容看,我们可以看到新嫁娘的哭贯穿着这样的心理情感变化轨迹:伤离别—忧前途—怨媒人父母—怨命运。在集体场合哭嫁,她们可以凭哭寄意,借题发挥,尽情痛哭,宣泄心中郁闷,从而取得某种心理平衡,可以弥补新娘的心灵创伤。因此,“哭嫁歌”除了反映土家族的婚姻史,表现出深厚的土家族文化内涵之外,还展示了土家族女性心理情感轨迹。具体来看,“哭嫁歌”这种文化和情感传播的功能,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伤离别,念亲恩
新娘通过哭嫁,以表感激父母养育之恩和亲友难舍难分之情,具有孝、义的伦理价值。即将远嫁他方,新娘首先想到的是离别亲人,依依难舍之情油然而生。因为要离别,平日不曾给予过多关注的亲情,此刻历历凸现。回顾往事,新娘悲从中来,用哭泣的歌声表达对闺门生活的不舍,对父母恩情的感念。十月怀胎的辛苦、养护的艰辛,件件往事、点点细节都浸润着父母的深情,做女儿的对父母的感激之情从内心深处溢出。
由于母亲对女儿的恩爱最深,所以这时候新嫁娘想得最多的是母亲:“天上星多月不明,爹娘为我费苦心”,“勤耕苦种费尽心,娘的恩情说不完,一教女儿学煮饭,二教女儿学结麻,三教女儿学背柴,四教女儿学挑花,五教女儿学写字”,“你把女儿养成人,你把女儿白抱了,你把女儿白背了”,都表现了母亲千辛万苦把女儿养大成人而女儿无法报答、又伤心又惭愧的感情。土家姑娘在出嫁前,哭得越狠,越会哭,就表明越孝顺父母。
在哭父母的同时,土家姑娘还要哭亲友、哭姊妹,这种哭表示对亲友姊妹的难舍难分之情,哭得越厉害,表示亲友姊妹间的情义越深。
2.换身份,忧前途
婚嫁是女性生命历程中的重要转折时期,其主要功能是将女性从女儿转换成媳妇。女儿和媳妇是两种全然不同的角色,其间呈现出一种断裂:一方面,新娘要告别女儿角色,因而内心充满了对往日生活的依恋之情;另一方面,新娘要开始履行陌生的媳妇职责,因而恐惧万分。所以,新娘必须通过某种途径脱离原来的角色,进入新的角色。这种角色的突变必然会对女性的心理产生极大的压力和负担,她们需要通过某种途径消除紧张,“哭嫁歌”正好为其提供了一个合法有效的途径。女性在哭嫁仪式中被赋予话语权,她们借此权利,通过情感宣泄,卸掉角色转换时的情感压力、重负,告别旧的女儿角色,为接受新的角色作心理准备。
“哭嫁歌”还体现了新娘不愿离开父母家人、“千金贵女未做饱”的恋家心理。虽然作为一个女儿家在家中的地位没有男性高,不如兄弟重要,但也总是生活在母亲的庇护之下,相比做媳妇的处境要优越得多,故此无形之中就有了对比:“我在娘家是贵人,六月太阳我没晒,七月行雨我没淋;我到婆家变贱人,六月太阳天天晒,七月行雨我要淋”,进而发出了“这样的日子怎么过,这样的日子怎么挨”的哀叹。这种对娘家的留恋,对婆家的恐惧,可以说是女性哭嫁时的一种最基本最普遍的情感,也是“哭嫁歌”贯穿始终的主旋律。
3.怨婚姻,骂媒人
那么又是谁把自己送进这火坑的呢?是花言巧语的媒人。新嫁娘不能不生出对媒人的诅咒和对父母的埋怨。哭嫁歌中的“骂媒人”部分与前面哭亲别友的缠绵难舍在风格上形成了鲜明对照,痛快淋漓,战斗性极强。新嫁娘把扼杀自己幸福自由的满腔怒火,此时化成为对媒人的最怨毒的诅咒:“对门坡上栽斗子,背时媒人死独子;对门山上种韭菜,背时媒人绝九代。”还辛辣地揭露了媒人花言巧语的欺骗和唯利是图的丑恶嘴脸,如“你男家吃女家走,男家讲女长得好,女家吹男乖又巧”,“你骗我到公婆家,变成人家牛和马,人家动手就来打,打了骂了不解恨。”此外,还有对父母为钱势所动,不顾女儿幸福的埋怨:“背时媒人的话啊,像蜜糖甜坏了你们的心,像黑布蒙住了你们的眼睛,糊糊涂涂定下冤家亲;铁心肠的爹啊,铁心肠的娘啊,你逼着活人跳进了死人坑”,“六月太阳晒不死,三姊四妹赛死人,你们真是狠心呀,硬把生女赶出门。”
不愿离开父母、担心未来的新娘把一切的不幸归结到婚姻上,她们怨婚姻不自主,唱出了反抗之声,道出土家妇女无可奈何的悲凉之情。“哭嫁歌”中并没有很多直接指斥封建婚姻制度的歌,这是当时妇女不可能达到的认识高度。她们也不愿意直接指责自己的亲生父母,于是,她们把怨恨的情感倾泻在婚姻的直接促成人、婚姻制度的代表“媒人”身上,言词犀利又不失民间诙谐。
4.不平等,怨命运
哭嫁歌还发泄了男女在经济地位上的不平等,表现女性在丧失了经济地位和权利后的失望痛苦与不满心情。随着父权制、私有制的产生,女性逐渐失去了财产继承权,失去了传递氏族香火的权利。这就从根本上决定了妇女地位卑贱低下,逐渐使女性沦落为男性的附庸,乃至成为男性的“财产”,女性便被无情地排斥于家族之外,与家族利益无关了。一个土家弱女子,在强大的封建势力面前无力抗争,只有充分利用哭嫁这种合法机会来进行情感宣泄、诅咒和强烈控诉。因此,就有了新娘的哭诉:“如果我是男儿身,家里种种都有份,神龛写字也有名;如今成了女儿家,爹娘把我赶出门,一夜成了外乡人。”在这种封建礼教制度的束缚下,女性失去了一个普通人应有的基本权利,她的命运受人摆布,任人宰割。对于这种自己无力改变的命运,新娘在哭嫁之际利用了这个“合法”时机对其进行了大胆的揭露。因此,哭嫁也是对封建社会男女不平等、男尊女卑、重男轻女的谴责。
“哭嫁歌”是土家族妇女长期以来集体智慧的结晶,它是一部土家族风味浓厚的抒情长诗,饱含了广大土家妇女的信仰、伦理、价值观念,为我们了解土家族音乐文化、婚俗嬗变、妇女心理、社会发展等提供了翔实资料。
本文原刊于《民间文化论坛》2006年第4期,注释请参见纸媒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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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学苑出版社网站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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