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龙,从20世纪初到现在,研究者数不胜数。龙的研究者总想在现实物种中找出它的原型来。因此提出了数不清的龙由某一种生物或自然现象变化而来的说法。今天很多人还在这一研究思路上继续探索着龙的奥秘,以至于研究者各说各的,大有大千世界有一天都将成为龙之原型的可能。撇开这些万花筒样的探究不谈,关于龙也有几点是根本性的。第一,龙是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的一种虚拟的生物;第二,龙有许多特异的功能,上天入水,兴风作浪,能幽能明,等等;第三,古籍对于龙的描述和其他许多动物相关联,龙像是一个合成物,所谓头、角、口、须、身、鳞、爪、尾等等,各有所象。
把龙的这几个方面拿来和图腾的特性相比较可以看出,它们的差别是巨大的,几乎没有什么相一致的地方。后世不少民族自称龙的子孙,如越人自认为“龙子”,甚至汉民族今天还自说是“龙的传人”。但是从先秦有关于龙的记述看,华夏先民从未把龙看成自己的亲属或祖先,龙在先秦充当的一直都是巫师上天的乘物。目前所知较早期的龙是河南濮阳西水坡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的三组龙虎蚌壳摆塑图。第一组是一壮年男子的左右各有龙虎一个,第二组为一合体龙虎,第三组为人物驭龙图。这个遗址是仰韶文化后岗类型,据今在5000年以上。另外,甘肃武山出土过距今6000多年前的一件彩陶,其上也有一个人面两足似龙身的饰图,与西汉常见的人面双足龙相近。又1994年~1995年辽宁华新县沙拉乡发掘一条巨型龙形堆塑,全身长19.7米,身宽1.8米~2米,龙头、龙身石块堆彻厚密,而尾部石块摆放则较为松散,呈现巨龙腾飞之势,时间据说距今7000年~8000年左右。这个中国最早期的龙和后世巫师求雨堆成的土龙相近,是助巫师上天祈神降雨的工具。
龙既没有被夏人认做亲属,又非实有其物,且作为乘物又有明证,学人们为什么还要说它是夏人的图腾呢?原因是多方面的,我以为以下两方面应该是最主要的。
第一,对于图腾认识的混乱不清,造成泛图腾主义的偏向。图腾在国外主要是文化人类学、民族学等学科使用的概念,引入中国后最初主要用在研究中国古史上。中国上古史资料甚为繁复,除儒家用较为理性化观念整理的古史系统,如《尚书》、《史记》之类外,还有就是通过巫师口传到战国时笔录于册的巫术与历史相掺和的古史系统,这以《山海经》、《天问》等为代表。可以说上古史到了东周以后就是传闻异辞、神话传说与历史相混合的局面。这就造成王充、刘知几、清代学人以至古史辨派对于古史的怀疑与研究。图腾理论的引入对于混乱的古史研究,尤其是夏商以前的古史研究似乎吹进了一股清风,不少人纷纷用它来解说神人相伴的古史资料,原来不可理解的感生、升天、得姓等等传说一下子似乎变得豁然开朗:“那是图腾转生!”如有人从夏人姒姓提出夏以薏仁为图腾。同样这一个姓,又有人从中看出夏人与蛇(巳)关系密切。有人从夏之字形看出夏人的图腾为弥猴,另外的人则由此而说夏族崇拜野人。① 有人从鲧腹生禹看出鲧为女性,而同一个鲧又有人说是熊,是龙,是龟崇拜。同一个卫聚贤,一会儿说夏人的图腾是龙,一会儿又说熊与犀牛也是夏人的图腾,过一会儿又说夏人以鱼为图腾,又说蝉也为夏民族图腾,如此等等,不一而足。20世纪80年代以来,不少学人鉴于前人的混乱,又提出原生图腾、次生图腾与再生图腾等概念,很像是发展了图腾理论似的。仔细地看便会发现,这些理论并不是研究图腾问题得出的,而是在解释古史资料难以自圆其说时加以变通来的,实质上不过是给自己混乱的研究提供一些遁辞罢了。引进外国的理论来说中国的古史问题,本应加上许多限制的。事实上这些泛图腾主义者不仅很少设定限域,反而是生吞活剥,到处乱用,历史研究变成了神话建构。20~30年代图腾理论引进不久,出现混乱尚情有可缘,今日仍缺少自觉就有些说不过去了。翻开百年学术史,在引进运用西方理论上,这种混乱、泛化的情况绝不是少数。
第二,对于图腾与龙和夏族的关系不作认真细致的分别,看见有关系便以图腾视之。上文我们指出,图腾与龙有着根本的差异,运用图腾理论来说明古史问题的学人很少做这方面细致的分辨。大多数论者都是拿来就用,看见龙与夏人有关系,便以图腾名之,看到夏桀以日自喻,又说夏人以太阳为图腾。至于龙和夏人有着怎样的关联,龙和图腾又有什么样的差异,几乎未见有认真的区别者。最近有人进行了分别,但又得出非常奇怪的结论:“龙原是一种图腾,但它又与其他图腾有区别。它最初可能是一个部落的图腾,后来演变为超部落、超氏族的神,成为中华民族共同敬奉的、延续时间最长的图腾神”。②照这样说我们今天仍以“龙的传人”自居,岂非是说我们还生活在图腾时代?五星红旗不也成了图腾了吗?貌似合理的解说其实是把象征和图腾化生相混淆,这实在不是图腾论者该犯的错误。而龙作为图腾与“其他图腾有区别”,这话本身已叫人觉得奇怪,若龙不具备其他图腾所共有的特性,又何以曰“龙图腾”呢?
图腾是氏族时代的产物,当时人们还没有多少分类的概念,不能区分动物与人的本质差异,在万物有灵和转化观念中形成图腾意识、亲属观念。随着文明因素的出现,分类意识的加强,自然有灵渐渐变为超自然的神灵,人的抽象能力也加强了,原来作为亲属观念的图腾便逐渐走向消亡,人慢慢分清他和其他动物的不同,意识到作为一个类的存在。夏代已是天下一家、神道设教以治天下的时期,所谓“夏道遵命,事鬼敬神而远之”,③早已远离图腾时代。夏之统治者将其通天致神以达天命的工具物之精灵名之曰“龙”而曰“乘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这种情况殷商时期继续不断而有损益,所不同者,龙之名变成了“凤”而已。到了西周,巫术思想渐为理性化的历史意识所取代,统治者开始古今对比,重视经验,分析因果,认识到天命无常而敬德保民。因此,宗教祭祀虽然仍其隆重,但已成为为己祈祐、为民请命的祭仪了。东周秦汉以后,龙这种极具法力的神通又为当权者所利用,成为神圣性与天命的象征,皇帝也开始自命为龙种。历史又是一变,龙之本来的意义人们更是摸不着头绪了。现代学者从图腾观念去说龙,认为它是某种动物,则又中了误用理论的毒。曲曲折折不仅是小说故事的情节,更常常是历史的命运。夏族与龙的关系就是一个典型例证。
本文原刊于《民间文化论坛》2004年第5期,注释请参见纸媒原刊。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文章来源:学苑出版社网站 【本文责编:王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