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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山陕豫黄河金三角区域神话传说的民族精神
山陕豫黄河金三角作为中国神话资源的典型发生地域,因其独特的人文自然环境,为中华民族精神的孕育奠定了物质基础,形塑出中华民族早期文化心理的代表形态,集中反映了民族精神意象世界的风貌。“民族性”是神话的最基本特征,一个民族的形成、发展历程总是深深地刻印在民族神话的血脉中,一个伟大的民族必然会酝酿出属于本民族的优秀精神文化,并且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发展和演进。可以说,没有神话就没有民族。民族精神作为民族特质的集中体现,其产生必然与民族独特的生存环境与社会历史密切相关。越是文化发达的国家和民族,对人类幼年时期的实践活动和心理活动,越表现出强烈的兴趣。这种兴趣的产生在于试图找到现代文明与远古文明之间的联系,以及一个民族潜在的动力和惰性,并找出本民族文化在整个人类文化起源中的恰当位置,以增强民族自信和应有的反思心理,以更为冷静的科学态度去规划未来。因此,神话对于当代民族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启迪作用,把握和阐发神话中蕴含的民族精神,是唤醒民族灵魂的重要途径,是激励民族前进、保持民族特性的不竭动力。
中华民族精神是中国人民在长期奋斗中培育、继承、发展起来的伟大民族精神,是民族生存延续、国家兴旺发展、社会和谐进步的动力来源。中华民族精神包括“伟大创造精神”“伟大奋斗精神”“伟大团结精神”与“伟大梦想精神”。神话作为民族精神孕育的母体,是最早呈现民族精神基型的文化资源。黄河金三角神话传说体系中拥有丰富的神话传说资源,其蕴含的民族精神涵括了上述伟大民族精神的内容,具体表现为创造与探索精神、团结与尚和精神、奋斗与梦想精神、爱国与牺牲精神。
(一)创造与探索精神
创造与探索精神是一个民族进步的基本动力。从原始社会到文明社会的进化,先民们的创造与探索精神发挥了重要作用。神话是沟通古今世界的文化桥梁,在原始神话的真实记录中,我们得以领略那些推动中华文明进步、充满生机的伟大创造精神。正是这种原始的创造精神,不断引领、启迪着中华民族在前进的征程中奋勇向前、自强不息。
创世神话的形成是人们开始探索自身存在的最初体验,是人类自觉文化意识产生的表现。人们开始追问自己从哪里来,世界是怎样形成等原始朴素的哲学问题,这是每一个古老民族必然要经历的黎明前的拷问。在万物有灵的思维影响下,先民们认为人类个体无法承担自身命运抉择的责任,因此要依靠某种强大的外力。于是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伏羲女娲造婚姻等神话便应运而生,一方面它满足了人类对于生存的求知欲望,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人类逐渐开化的心智与探索未知世界的好奇。在神话图景的描摹中,先民们刻画出人类诞生、成长、创造的艰难历史进程。想女娲造人创世之苦,故要保持厚生爱民精神;思伏羲造物画八卦之举,故要坚守创造探索精神;知盘古开天辟地之功,故要秉持开拓进取精神。上古神话中的诸神表现出非凡的创造之力,使得蒙昧的原始世界变得秩序井然。这种根植于中华民族血液中的精神基因世代沿袭,成为推动民族、国家进步的巨大力量。始祖神话是先民开始探索人类文明的第二阶段,炎黄时期是华夏文明产生的重要奠基期,炎黄文化最大的核心要义是“开创”精神。中华民族是传统的农耕民族,农耕文化孕育了华夏文明的文化主体,炎帝作为中华民族的农业始祖神,其“三岁而知稼穑般戏之事”[]“斲木为耜,揉木为耒。”首开中华农业之功,反映出浓厚的农本思想和尚农意识。除农业事功外,炎帝“尝百草发明医药”“作陶冶斧斤”“作琴瑟”“创集市”的发明创造神话,也反映出农耕时期先民们凭借智慧所创造出来的文明成果。黄帝作为华夏文明的另一始祖神,享有“发明百物圣王”的美誉,他发明了医药、舟车、音乐、指南车、蚕桑、历法、水井、文字、城池等众多早期文明,既为人类的生存提供了物质保障,也见证了人类逐渐走向文明的辉煌征程。朴素的先民们总是乐于将首创之功归于某一位圣王,他们对于先进生产力的渴望转化为对生命、生存探索的不懈追求,将群体的生存智慧凝结在某一位神话人物身上。先民们从浑沌步入文明,从无序到达有序,开启了中华文明的新篇章。中华民族是一个具有非凡智慧与伟大创造力的民族,伟大的中国人民始终秉持在创造中求发展,创新中求生存的理念,在创造与探索中展现中国智慧,凝练中国精神,培养中国气度。
(二)团结与尚和精神
自古以来,中华民族就是一个向往和谐、团结共进的伟大民族,这种民族自有的内生气质在中国上古部族神话中表现得十分突出。团结与尚和精神在上古华夏族主体的形成历史中得以体现,上古时期,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氏族林立,分布着众多的原始部落。随着生产力的不断提高,部族与部族联盟开始出现。按照空间分布可大致分为居于中原地区的华夏部族、海岱地区的东夷部族,南方地区的苗蛮部族三大主要集团。三大集团的融合发展反映了华夏民族形成的历史镜像。因部族战争神话的特殊性,在战争中胜利者往往被誉为正义一方,失败者被认为邪恶一方。尽管这样的认知具有片面性,但是却反映出先民们模糊而深刻的战争观念,战争的发生意味着正义的力量受到邪恶的挑衅,和平应是正义者的追求。三大集团之间的关系,和平相处为常态,战争状态却是暂时的,远古先民热爱和平的基因早已烙刻在神话的苍穹中。但是和平的常态并不能引起人的注意,故三大集团之间少有的战争神话得以世代流传。炎黄之战、黄帝蚩尤之战、颛顼共工之战、舜征三苗等都是上古神话中有名的部族战役,战争与冲突是促进原始部族融合的基本手段,是民族融合的必经之路,其根本目的是为了缔造更为强大的社会组织和更为先进的生存方式。尽管战争是不被推崇的,但是作为一种被动融合的手段,战争使得上古社会文明的秩序得以建立。民族的早期融合理想,一方面是通过部族凭借强大的军事实力向外兼并扩张得以实现,另一方面是通过受他族强大文明所吸引而产生的主动认同来实现。炎帝部族发达的农耕文化是一种强势的文化类型,本为游牧生存方式的黄帝部族逐渐东迁,与炎帝族交融混合,在不断的学习与同化中,形成了华夏族强大的主体炎黄族系。“族”为会意字,其甲骨文像旗下一矢,众矢之所集,表聚结、集中之意。[]原始部族群居的生活方式使他们更加倾向于一种安定、集中、和平的生存局面。
尚和文化是中国古代神话所涵蕴的独特民族精神,是当代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精神来源,“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和合故能谐”,向往统一的核心意识造就了中华民族热爱和平、珍惜和平的大国情怀。中华民族之所以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正是得益于五十六个民族形成的同呼吸、共命运的团结的命运共同体。
(三)奋斗与梦想精神
习近平总书记谈及中国伟大梦想精神时举出七个中国古代神话故事,他认为盘古开天、女娲补天、伏羲画卦、神农尝草、夸父追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等神话深刻反映了中国人民勇于追求和实现梦想的执着精神。神话中的人物形象是先民们通过想象塑造出来的极具现实意义的人物,这些捍卫先祖文明、为人类生存而抗争的神话人物,在他们身上蕴含的奋斗与追梦精神成为民族精神中宝贵的精神特质。
在原始语境中产生的中国远古神话,表现出浓厚的农耕文明发展特点。自然灾害作用于初民,蒙昧的初民以原初的抗争性反作用于自然,在降灾与抗灾的双向互动过程中,初民们形成了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产生了早期的理性自觉意识,以有限的个体力量向未知的生存困境发出挑战。古代凡是具有奋斗精神的英雄无一不与原始劳动相关。鲧禹父子两代人前仆后继的治水经历,反映出原始先民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顽强精神。鲧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治水失败被帝所杀。但英雄猛志常在,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大禹继承父业,用“疏导”的方法治理洪水,在治水过程中“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一心为公奋斗情怀为我们树立了道德的榜样。炎帝之女游于东海,溺而不返,化身为精卫鸟,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填东海。在表现强烈个体生存意识的基础上,形成了明知自身力量弱小仍有为理想而勇敢奋斗的逐梦精神。夸父与日逐走,未至,“道渴而死”“化为邓林”。虽然夸父逐日未果,但是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精神、坚定不移的追求精神成为中华民族精神形成的重要来源。愚公移山是反映中国古代劳动人民在人与自然生存的天地间,坚持不懈、奋斗抗争的传说故事,愚公以“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的子子孙孙奋斗精神,使得“帝感其诚,遂助其移山”。鲧禹治水、精卫填海、夸父逐日、愚公移山等神话故事中的宝贵精神已经成为融入中国人血脉中的文化基因。
在与自然的抗争中,人类虽然难以摆脱失败的命运,但是在强力面前不退缩不低头,哪怕以英雄的悲剧收场,这种抗争精神展现出中国民众原初的生命力量。初民群体性的生存智慧,被华夏子民代代延续,深入血液,付诸实践,成为构成整个华夏民族文化根基的动力源泉。
(四)爱国与奉献精神
爱国与奉献精神是贯穿于中国古代神话中的核心精神,是中华民族团结奋斗、自强不息的精神纽带。一方面爱国精神具有不同的精神内涵,另一方面又表现出明显的时代特征。熔铸于神话传说中的爱国精神,其重要内涵之一是家国情怀。其形成的基础是个体对家庭、社会以及国家的认同与热爱情感。从尊亲爱幼的家庭伦理观到天下为公的国家情怀是个人、家庭与国家之间关系的良性互动。虞舜开创了我国孝悌文化的先河,尽管“父顽,母嚣,弟傲”,虞舜仍“和以孝,烝烝治,不至奸”,由爱家人推而广之,到爱天下所有臣民,最终演变为爱国家的博大情怀。《礼记》言,“忠臣以事其君,孝子以事其亲,其本一也。”由齐家到治国,以对家庭的孝道为基础,演绎出对国家的忠诚,形成了中国人特有的家国同构观念。神话传说中爱国精神的另一内涵体现为忠君思想,狐突的为国献身、程婴的为主尽忠、介子推的割股奉君等传说人物精神都是忠君思想的不同演绎。在封建社会里,君主即国家的象征,忠君即为爱国。在新的社会发展时期,忠君思想的核心“忠”进一步发展为对人民之忠、对国家之忠,成为新时期爱国主义思想的重要精神来源。“爱民”同样是爱国精神的重要内涵体现,开启于尧舜时期的德政盛世,以民为本是其德政的主要特点。帝尧爱民如子,百姓“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帝尧崩,“百姓悲哀,如丧父母。”帝舜勤政爱民,目睹“黎民始饥”遂派“后稷播时五谷”,见“百姓不亲”遂命契“敬敷五教”。尧舜二帝的爱民思想缔造了尧天舜日的政治神话,形成了中国古代社会理想的政治图景。奉献精神是中国神话传说人物的主要精神内涵,是爱国情怀的具体表现,爱国与奉献二者互为表里。舜帝南巡葬身于苍梧,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狐突有勇有谋为晋国献身,程婴大义舍子救主等牺牲精神生动地诠释了爱国的最高境界。
爱国不是一个空洞抽象的概念,而是与一定国家历史、社会思潮、民族心理紧密相连,可以转化为特定时代具有特定意义的精神体系。爱国乃天下之盛事大业,孕育于神话传说中的爱国精神,在中国历史的不同发展阶段呈现出不同的内涵。时代赋予了爱国精神以新的内涵,体现出爱国精神的时代延续性、与时俱进性与独特民族性。例如以爱国、进步、民主、科学为核心的五四精神,以心系祖国、矢志不渝、勇于奉献为核心的井冈山精神,以救国救民、艰苦奋斗、不怕牺牲为核心的长征精神,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艰苦奋斗、自力更生为核心的延安精神,以锲而不舍、忠于祖国人民、勇于牺牲为核心的红岩精神等都是爱国精神在不同时期的具体表现。深化与凝练中国神话的精神价值,继承和弘扬神话的精神品格,对于培育和提升时代精神,提炼中国元素,凝聚中国力量具有重要意义。
结语
当代美国批判社会学家贝尔认为,现代主义的真正问题是信仰问题,其问题的实质反映出一种精神的危机。[]神话作为特定的历史记忆集合体,其旺盛的生命力和鲜明的现代意识,终将成为改变我们生活,并指引我们何去何从的精神旗帜。神话传说资源是人类生存不可或缺的文化之根和精神本源,神话首先为人之为人的基础生存法则提供了最初的精神力量,其次为人类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生存信仰提供了最终的智慧力量。同时作为文化资本的神话思维和神话题材,是现代社会文化建设的重要资源。因此,神话研究要坚持传统性与现代性的统一。在神话的现代复归背景下,我们一方面要努力挖掘黄河金三角区域内部神话传说形成发展的真实状态与核心文化意蕴,以展示神话传说形成发展过程中的不同社会文化图景及其对培育华夏精神文化的突出贡献;另一方面也要关注古老神话资源的现代性演绎,重视神话传说资源的现代展演与流变。在新时代“五位一体”建设的背景下,黄河金三角区域形成了神话圈、文化圈、经济圈多位一体融和发展的互动共赢形态,为现代神话的传承发展创造了有利条件,使神话传说作为一种真正的生产生活知识的文化形态重新回归。
文章来源:《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1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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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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