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从神话的结构看神话思维的理性本质
从表面叙事层次看,神话超越了所有的时空限制,其中的人物可以长生不死,也可以死而复活,可以上天,也可以入地。神话甚至于超越了人类社会的一切伦理道德,神话中血亲相恋和血亲相残比比皆是。所以,那种认为“神话是原始人类自由想象的结果”的看法是有着一定的道理的。从这个层次来看待神话思维,那么结论必然是否定性的———神话之中毫无理性,毫无普遍性可言!但是,假如神话仅仅作为自由任意的想象的话,它是不能向人类社会成员传达任何意义的。一个不能传达任何有价值的意义的事物是绝不可能在无文字社会中获得那么崇高的地位的!只从叙事层次来看待神话中的想象是不能正确解释神话思维的实质的。
任何理论研究都不能局限在表面现象,而应该深入到事物的本质层次,即深入到事物的普遍性的、决定性的层次上。在神话研究中,最本质的问题是神话情节为什么能够传达某种意义。从人类全部神话的立场来看,神话的一个基本情节单元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完全是自由任意的。同样的情节在不同的神话体系中却传达着不同的意义,同一个意义在不同的神话体系中却会以不同的情节表达出来。可是在一个具体的神话体系中,某种情节单元却又固定地传达着特定的意义。是谁决定了神话情节单元与意义之间的组合关系?答案是神话的深层结构。根据列维-斯特劳斯的理论,在神话叙事的背后存在着一个完整而严密的深层结构,换句话来说,存在着一个严整的神话语言系统。这个神话的深层结构是由共存的一系列彼此区别的神话情节单元和一系列彼此区别的意义之间的平衡关系造成的。正是因为每一个情节单元各不相同,所以它们才可能各自承担不同的意义而不至于彼此混淆。也正是因为每一个具体情节单元在神话总结构之中所处的位置———即它与别的情节单元之间的相对位置———决定了它所具有的特殊意义。
列维-斯特劳斯在《对神话作结构的研究》一文中曾经以古希腊的俄底浦斯神话为例,解释了神话的结构。其中,俄底浦斯杀父与娶母这两个基本情节单元是彼此对立的,而且这一组二元对立还与其他组的二元对立共同构成了神话的结构。于是俄底浦斯杀父娶母这两个情节在神话深层结构的作用下分别传达了“过分轻视血缘关系”和“过分重视血缘关系”的意义。神话在结构的层次上是相当严密的。当然,这种严密的神话结构对于讲述神话、聆听神话的人来说通常是意识不到的,神话结构是一种无意识的存在。它是人类神话思维在无意识状态下产生的,它体现了人类神话思维本身的性质。
具体地说来,神话结构是由一系列的二元对立(或者加上一个处于对立二元之间的中介项)按照某种规则组合而成的。它不是静止不动的纯粹形式,而是不断有新的二元对立加入进来、整合进来的一个系统。列维-斯特劳斯在论文《对神话作结构的研究》和著作《神话学》、《嫉妒的制陶女》中都总结了神话结构的转换规则,并指出这种规则就是神话思维所遵循的逻辑规则。所以,神话思维绝不是任意想象的,而是严格遵循着逻辑规则的,体现着人类先天具有的理性本能的一种思维活动。
三、神话思维的概念与范畴
我们通常只是看到了神话思维的表面现象,而没有意识到神话思维潜在的逻辑过程。造成这种失误的原因之一是神话思维的概念与范畴所采取的表现形式比较特殊,神话思维的概念与范畴是具体的、具象的。
按照西方哲学的传统观点,人类的感性与理性是相互对立的。感性所处理的事物是具体的,因而也是个别的,不具有普遍性的;理性所处理的事物是抽象的,因而也是普遍的。理性思维所使用的概念与范畴必须是抽象的,只有这样才能认识普遍真理。但是,列维-斯特劳斯并不这样看。大学时代的哲学课程使他熟悉了西方传统哲学的思维方式;多年的人类学研究活动又使列维-斯特劳斯了解了人类思维方式的复杂性与多样性。这使他认识到西方传统哲学思维方式只是人类全部思维方式中的一种而已,将理性与感性对立起来的做法只是西方传统哲学的一种选择,人类的智力活动可以采取不同于西方传统哲学的方式。所以,他力图超越理性与感性之间的对立,在新的基础上建立起新的逻辑原则,重新认识人类的思维本质。
神话思维所使用的概念与范畴不是直接显现的,也不是直接表现为抽象概念,它们都是隐藏在具体物像背后的。例如夜鹰、树懒、负鼠这样的动物,或者南瓜、藤蔓、竹子这样的植物,或者吹箭管、陶器这样的文化产品,都被神话思维用作传达概念的工具。从理论上来说,任何一种现象都可以被神话思维用来作为传达概念的工具。由于神话思维的概念与范畴是隐藏着的,所以需要神话学家进行分析,才能显示出来。列维-斯特劳斯在《嫉妒的制陶女》中分析了一系列彼此区别的神话形象,如夜鹰、灶鸟、吼猴和树懒,发现它们各自所传达的意义分别是口部贪欲、口部失禁、肛门失禁和肛门保持。这些神话形象所传达的意义,就是神话思维的概念与范畴。以下仅以夜鹰和灶鸟为例略作说明:在美洲有关夜鹰的神话里,夜鹰总是贪吃。女夜鹰偷吃丈夫的食物,甚至剥夺弟弟的食物,男夜鹰贪吃母亲喂的饭食,结果都导致夫妻离异。所以夜鹰所传达的概念就是口部贪欲。而灶鸟则相反,在神话中它总是情不自禁地发出笑声,结果导致灾难。所以灶鸟所传达的概念就是口部失禁。
我们研究神话思维的推理过程,不能从神话叙事的层次,而应该从神话叙事的概念与范畴层次来进行,即从神话的具象性的概念层次来展开。神话又是如何使用这些具体概念进行推理的呢?列维-斯特劳斯对有关的两组神话进行分析发现:口部贪欲的夜鹰与制陶术是对立的,因为女陶工死后,变成了夜鹰。而与夜鹰相反的灶鸟,在其神话中则是制陶术的发明人。夜鹰与灶鸟这两个彼此相反的形象所传达的意义同样是相反的。神话思维在处理口部贪欲的夜鹰和口部失禁的灶鸟时,严格地遵循了它们各自的概念意义,从而得出了相反的结论。笔者用一个简单的数学算式表示神话思维的上述推理过程就是:当A=B的时候,1/A=1/B(意思是:A分之一=B分之一)。在这里,神话思维的推论结果与我们现代人的理性运算结果具有惊人的一致性。这样看来,神话思维是一点也不随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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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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