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自我书写:微信中的表达
正如当年西尔弗斯通(Roger Silverston)在分析电视进入人们的生活而获得日常性[13]一样,迅速普及起来的微信在今天已成为个人微观叙事和表达的重要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微信和当年的电视一样“彻底融入到日常生活中”。[14]通过对“大羊青年”中15个最常叙事和表达的个人微信内容做全部整理,[15]笔者发现,他们的日常生活呈现构成了15个不同的“自我”和文化表达。
当然,和他人完全区别开来的“自我”事实上并不存在,因为这个自我“包括我们所想的所有人和我们思想中的整个社会”。[16]追索“大羊青年”中每个参与者的日常生活呈现和自我表达,可以看到,在这个借助微信搭建起来的全新的流动空间中,人们既在一个与自身生活情境高度融合的空间中理解和表现自我,同时,他们又渴望一定程度上摆脱现实时空的限制,努力想象一种理想的“自我”和“别样”的文化情境。
而颇有意味的是,共同的族缘、地缘甚至血缘等与生俱来的社会关系似乎又得以在微信空间中呈现出一种新的可能性,即一种基于族群共同体的超越物理性地域的空间想象和文化表达。由此可见,这群大羊年轻人在微信中展现出的实则是一种基于特定的社会情境和文化逻辑之下新的“文化书写”方式。
(一)书写的“文化空间”
分析这种文化书写,要求我们再回到微信这个特有空间。首先这是一个全新的流动空间。微信的空间一般意味着快速的时空切换和更多流动性的信息分享和交流,同时,也往往形成使用者的“脱域”,即交往及其思想和情感表达超越身体所在的物理地点。尽管这些描述还是新媒体带来的普遍性变化和一般性表述,但是,这些变化对于一个固守乡土,很少参与世界性流动甚至长期被新技术排斥在外的少数民族群体来说,其意义就是非凡的。
再进一步来看,“大羊青年”的书写者总是在社会性活动和社会关系网络中从事实践和话语表达的。微信作为一种重要的社交性媒体,其平民化和普及化使得每个普通人都可以进行内容和信息的生产,继而形成一个独特和全新的交流空间。
在这个空间中,每个人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我陈述和表达的机会。和这些普米青年所面对的日常生活相比,参与者通过微信“书写”的方式来展开其文化实践活动,由此形成一个和以往大为不同的“文化空间”。这个“文化空间”以一种“奇特”的文字、图片或视频的记录方式闯入普米青年的生活世界里,他们或许未曾意料到与他人的交流在今天居然也会有赖于这种“书写”方式来完成。事实上,“书写不仅是教育工程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还是亲朋好友交流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更为重要的是,笔记还是自我沟通的方式”。[17]从这个意义上讲,无论参与者是有意为之还是无自觉意识的行为,微信事实上为每个社会个体提供了一种新的书写方式。
当然,微信的书写和一般文本的书写不同,它大多在高度情境化的“空间”中书写。因而实实在在的“场景”常常会作为微信书写的重要背景而出现。换言之,微信作为一种高度情境化的空间,需要使用者将身体、物质与具体的时空进行结合,从而完成其在微信中的叙述和自我呈现,由此,人也总是在这样的社会性活动中建构对自我身份的认知和想象。进一步说,实践个体的自我表达总是不可避免地要和自己的生活背景和个人经历、所属群体的规范、群体之间相互关系等影响因素相关。微信中的文化书写因此就有着“脱域”和高度情境化同在的空间性特征。
(二)“现实自我”与“熟人社会”的迁移
在“大羊青年”这个微信群中,每个人相互间都有着较为密切的现实关系;这种关系成为限制和资源,使得他们的微信表达和互动都存在“真实”的基调。从人员的构成来看,所有参与者都是土生土长的大羊普米族村民,他们有着相同的生活经历和感受,而且其中不少人也是现实交往中的亲戚或者好友。
无论是用真名或是化名出现在微信中,大家都是彼此熟悉和了解的朋友。因此,每个人在微信的呈现和表达里都有着强烈的现实基础。可以说,现实中的自我和人际关系网络几乎被移植到了这个微信空间中。
从大部分人发布的微信内容中,可以看到,他们活动的地点大多是相似的:兰坪县城、大羊村、丽江、大理……这些都是他们现实生活中最常出现的空间;他们生活中遇到的场景大致是相同的:节日家人的团聚、朋友聚会的时光、冬日雪景、美丽的大羊场[18]……这些都是他们眼中看到的相似生活片段;他们谈论的话题和结交的朋友也大多是交织在一起的。大羊村这个乡村“熟人社会”似乎一定程度上也“迁移”到了微信群这个虚拟空间中的社群。
在访谈中,他们中的不少人也流露出这样的情绪:不论到过哪里,也或者是常年在外工作,总觉得还是自己家乡最好。如群成员“快乐地活在当下”所发微信:
这,就是我的故里,我的家乡。我们会回来的,这里的山山水水能听懂普米语,我们不会忘记历史,因为我们是普米。
从这条微信的叙述中也可以看到,这个微信群恰好可以提供给人们交流家乡事、家乡人的极好方式。从大多数人所发的微信内容不难看出,这群普米青年在微信中对现实自我的移植以及对日常生活世界的再现,成为他们在微信空间中活动的基础。也由此,对现实的叙述和还原构成了这个微信群最基本的文化表达。
这种文化表达,人们首先更关注个人在“当下”的体验和行动,注重的是“每天发生了什么,亦即那些惯常、重复和习以为常的经验、信仰和实践;这乃是一个世俗而平凡的世界,跟任何大事件和任何大人物都不沾边”。[19]和每个人关乎的,乃是深深植根于他们日常生活世界,维系他们“每天生活之脉络的惯例行为”。[20]
从这个意义上讲,微信的自我建构和文化表达首先是一种基于日常生活世界而展开的呈现。由此,我们可以将微信视作今天人们一种新的日常生活。当然,和强调行动个体独特的感受、体验不同的是,微信群这个特定的“共同体”空间给了每个活动个体一种相似的体验感,“这强调的是一种共同的愉悦感,在嬉笑游戏的社会交往中与别人同在一起”。[21]微信中的文化书写因此还有着以虚拟空间中群体内的互动展演现实生活中的熟人社会这一特性。
(三)自我区隔与民族意识中的“理想自我”
然而,微信中不仅仅呈现大羊青年对自我的理解和表达,还呈现出他们对“理想自我”的书写。在微信的使用中,人们往往轻而易举地就可以实现对生活场景和活动的片段性或过滤性筛选。
例如照片通过各种修图工具得以新的呈现,微信“隐私”功能中可以通过朋友圈权限的设置达成对呈现内容的选择和控制。事实上,微信可以帮助人们暂时脱离当下的现实生活时空,塑造个体想象中的“理想化空间”。
对个体而言,要达成对理想化空间的形塑,一个最为便利和普遍的做法就是通过对某个具体场景、事件、人物或者心灵状态的描绘与叙述来形成和建构对理想自我的认知与意识。每个人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知觉世界,同时,对自己身处的客观现实做出不同的回应。这种对世界的知觉和对现实的回应,其结果常常会形成一个“想象”中的理想自我。
相较现实生活中个体真实的特征和生活的具体场景,理想自我总是能够凸显出个体想要具备的一些理想化特征。比起现实中的面对面交往,微信这个流动空间反而容易放大话语实践者的某些理想化特质,这些人也常常会规避现实中不愿提及或展示给他人看到的那一面,从而塑造成一个全新的“理想自我”。在“大羊青年”这个微信群中,因为交往的每个人都有着现实关系的影响,尽管存在较为“真实”的一面,但是,我们看到更多的情况是人们总会在真实情景下对自我进行的适当“加工”和“想象”,从而形成一种一定程度上脱离现实情境的“理想化”空间。
具体来说,这种维系、建构或增强身份意识和“理想自我”主要通过几种方式来实现:
首先,呈现与自我身份意识相关的描述。不少人在微信里较多转发和民族身份及民族文化相关的信息,在聊天过程中表达对普米文化的认同,不少人常提到“普米文化崛起”“是最好的发展时机”等表述,表达出这个群体中人们对身为普米人极高的认同度。在“大羊青年”刚刚创建时,“宇宙之最-腾云”即发出微信:
亲爱的家人们:大家早上好,你们为村里的青年人搞了一个圈做的非常好,因为这样可以拉近了我们村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同时也成为了我们村弟兄姊妹互相学习交流的互动平台,很棒!
事实上,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多少人会常把普米族、普米文化挂在嘴边。
其次,对具体语境中的具体事情的描述。不少人虽将生活的具体事件和场景做较多呈现,但是多有美化或渲染的成分。如和东阳有一次在县城新开的西餐厅就餐时,就曾有感而发:
西餐,伴随着钢琴声,还有点不习惯这样的节奏。
再次,涉及到人物或者自我心灵状态的描绘与叙述时,最为常见的是很多人流露出摆脱无聊和当下世俗现实生活的表述。如在微信群中,“男儿当自强”“财神”“he Yongqing”最为突出。因为有过当兵的经历,在待人处事、理解生活和问题等方面,“男儿当自强”总是会将当兵那段岁月看作是最值得纪念的日子,同时也将自己想象为与他人有着不一样的坚韧和特质。“财神”则通过自拍来展现自己与他人的不同。在他的自拍照和简单附上的文字中,可以看到他将自己想象为一个肩负着重任、能力非凡的男人。“he Yongqing”25岁,[22]经常在外打工,也没有太稳定的工作。
微信显然是他最容易发泄情感的地方,看他的微信,你仿佛觉得他就是一个孤独、敏感和常常失眠的人。在笔者与大羊村年轻人的接触中,这样的人似乎是不常见的,或者说即便有这样的性格他们也绝不会在你面前表露出来的。过于直白地表露自己的情感和内心想法,这对于现实中的大羊青年来说是很难想象的。但恰恰借助微信这种方式,他的所有情绪都得以宣泄出来。
如果说,仅从“大羊青年”的自我书写与表达呈现的内容和文本中,我们或许会追问:大凡微信使用者似乎都离不开对现实自我的展示和理想自我的想象。然而,聚焦此特定人群的价值或许正在于:还原微信使用者具体的社会情境和文化逻辑,才能更好地理解大羊年轻人对现实自我的书写是如何呈现出日常、琐碎的生活流程的。同时,我们也能够更好地把握人们在对理想自我进行“刻画”时,如何将“民族共同体”“别样生活”“摆脱当下”等意味凝聚成他们强烈的诉求及共同意识。
一方面,这些个体凭借着对新兴媒介的快速掌握,有意将自己与他人或日常生活相区别开来,尤其在一个经济欠发达、社会相对传统的社区,“见过世面”的年轻人愈加不满足于自己的现实状况,这种有意识的自我区隔显得更为迫切;同时,现实的生存压力以及近年来逐渐兴起的民族意识使得他们又自觉或不自觉地从本民族文化中寻求认同感和形成归属感。可见,微信的文化书写所表达的不是孤立个体的自我,而是基于族群及其文化意义网络中的自我;不仅仅是现实中实在的自我,还彰显出人们努力想要摆脱世俗和习惯性日常生活世界的束缚,从而对自我进行新的身份理解和认知的文化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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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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