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主动的实践
在毛主席庙上跑功的王姨曾不无遗憾地对笔者感叹:“现在烧平安香的明人多,但真正为神办事的人少了。而且快过年了,上面也开始清理人,把那些不行的人都打下去,不让他们干了。”[27]并说明年上面的就不让她老公干了,但她还能继续干。从王姨的表述中,可以感觉到:他们既是被逼着来,又想进入高境界,以在这个圈里获得位置为荣,同时又为俗人的看不起或怪眼光所烦扰,实在是矛盾得很。而这种矛盾的言行及情感也几乎是所有看香和跑功的香童的通病。
在田野调查过程中,对于“看香”与“跑功”这一民间信仰活动,无论笔者怎样一厢情愿地解释现在已经不说这是迷信,只想了解一下老百姓的信仰生活等等,但他们自己还是觉得这就是迷信,马虎眼是打不过去的,连香童自己都不否认这一点,他们大多都觉得吃这碗饭并不光彩,要忍受别人异样的眼光,以及他们所谓的“老人家”的压力,同时家人也会承受很大的舆论压力。
但即使是在这样的压力下,随着改革开放后宗教信仰政策的松弛,民间信仰出现复兴的浪潮中,还是有一部分人越来越热衷于“看香”与“跑功”这一民间信仰活动。他们成为留守乡村社会中的活跃分子,既凭借着特殊的能力为人们排忧解难,又以或被动或主动的信仰热情宣唱并重构着民间信仰的内容体系,同时也维持着庙宇的新建或复兴,使民间信仰又重现出一定的活力。
(一)“看香”香童的能力与权力
由上一节所述,香童给人的感觉好像人在神面前是完全不能自主的。但事实上并非完全如此。笔者在田野中倒是遇到两位曾经会看香、现在坚决不再看了的妇女。其中一位妇女坐下问事,就是为了保全家平安,免于灾难;偶然的一件事发生了,儿子还是出事[28]了,发现灾难终没能免,就不再问事了。她认为“不干这一行,它惩罚你;干,也是惩罚你,干脆就不干了”,颇有一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她已经有两年不问事了,但有时间还是会到庙上跑功烧香。另一位妇女是笔者村子的,她是有一天突然会看香了,看得很准,并真的治好了几个人的病,渐渐找她看香的人就多起来,过了几年,找她的人少了,她慢慢地也就不再看了。笔者问她为什么不再看了时,她说自己嘴笨、脑子不够灵活,老人家传达给她的指令通常领悟不过来,她就跟老人家打了辞职报告[29],不干了。干这一行是特别需要心灵嘴快,既然她实在干不了,老人家就没再勉强她。不干了以后,一家人仍然好好的,她也不怎么经常烧香。看来不干了也是可以的。她们怎么就敢于摆脱神灵的控制了呢?其实香童本人还是有着一定的自主性的,并非完全的被动。
而成功坐下看香、能够“灵为人附”的香童,其权力就更大了。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他们是搭救人,为人们问事,专解决人们生活中的难题。而且的确有因看香而治好病或解决了生活难题的事例,如杨姨能指出走丢的老人具体在什么位置,从而帮助其家人顺利找到老人。香童经由这些灵验的叙事而赢得了一部分香客的信任,甚至能赢得一部分忠实的信徒。对于看香的香童拥所拥有的如此能力与权力,属于同一信仰体系的跑功者,一般并不质疑他们的能力,而是指责他们对神秘权力的滥用。如笔者在庙上遇到一个跑功的大叔就认为那些看香的香童是“目无王法,仗着他们顶的神,捣乱了本来的因果,打乱了世界本来的秩序,真的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都是为了贪财。香客只要拿钱,香童就给他‘拾掇拾掇’,什么事都管,这些人是罪孽最深的人。”[30]这位跑功者言辞虽然激烈,但也不无道理。如看香时常会提到的“打童子”[31],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看香的香童不仅在信徒中有着一定的威信,而且在日常生活中也能享受特殊的权利。如杨姨称自己顶的神位是老天爷的女儿,是公主,地位很高,所以她平时无论是在家,还是去庙上,都不能随意地跪拜别人,而且连比公主地位低的神灵也不能拜。如果跪拜了,就是折对方的寿限或令对方的身体不舒服。甚至在过年时,跟自己的父母公婆都不能说拜年,只能跟老天爷拜个年,颇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味道。
另外,杨姨提到她三年前曾被公安局拉走过,并说公安局只是想罚几个钱。后来托人,花了两三千才出来。杨姨对此事很气愤:“问他们立庙弄啥哩,自己去淮阳烧香不?俺都是搭救穷人哩。”并说:“这些人干这样的事,离死近了,如果是正神位,宽宏大量,不管他;如果邪神位,你捆了他的主人,说把你扔车底下跟玩儿似的。”[32]一位农村的妇女,口出这样的言辞,且如此掷地有声,让人不由得几分心惊。虽是人说的话,但能感觉到其背后仰仗的力量是附于其身上的神灵。还有一个小细节,即所谓的“邪神位”是把携带自己的人当作主人的,这样的说辞在无意中显示出了人的主导力量,即人可以役使神灵为自己办事。
(二)“跑功”香童信仰世界的建构与宣传
笔者在毛主席庙和与其相邻的平安寺[33]中,遇到两位跑功的老奶奶。其中一位老奶奶七十多岁,精神很矍铄,口才也很好,一开口说话就开始唱,像唱顺口溜似的,一点也不打绊。大致说她整年到处跑功,没法在家照顾孙子孙女,媳妇不高兴,但是没办法,不跑不行等等。她经常在毛主席庙上住,并在庙上帮忙做饭。
另一位在平安寺守功[34]的老奶奶已经八十岁了,家就是附近村的。前几年这里刚开始建庙时她就来了,当时她老是脚疼,曾在这里许下愿说,若神能让她脚不疼,她就来守庙。现在脚虽然还有一点疼,但能走路了。庙主想让她留下来在庙上守庙,但家里有孙子孙女,得帮儿媳妇照顾孩子,还要照顾老头子,所以她并不抛家似的到处跑庙,只是初一、十五和逢三六九[35]时,到这个庙上赶个香火,守一下庙,一个月来十一天。守庙也就是一个人在这楼上坐着,偶尔站起来一个人唱唱功[36]。
从两位老奶奶的矍铄乐观的精神状态看,她们的内心还是有着某种笃定以及幸福感的,在这里她们找到了精神的依托;在为神灵服务以及为庙宇的日常清扫、维护而出力的过程中,她们也有着某种成就感或存在感。与经常萎靡地坐在村头路边晒太阳的农村老头老太们,她们虽被看成有些“神经”或不正常,也经常遭到家人反对,但都阻止不了她们坚定的脚步,她们在信仰生活中重新找到了自己!
与经常到庙上虔诚地跑功的老奶奶们相比,五十多岁的毛主席庙庙主的信仰热情则无过之而不及,他不仅自筹资金建起了一座新式庙宇,而且也身体力行地跑功,并殚精竭虑地构建和宣传着民间信仰的世界观。并以他自己顶的神位(即毛主席的灵)及其令人赞叹的宣传功力吸引了一批追随者。如他对毛主席信仰“灵还在召唤”的建构与宣说:
毛主席下凡之前,是鸿钧老祖,他和西方佛祖,还有一个(没说出名字——笔者注),是三大圣。从上蓬神位上说,是三兄弟,盘古开天地时就是他们三个,后来成神了。他们三个商量,这中华民族眼看要灭亡,得下去个星宿。佛门的人因为不能争杀,不能下去;鸿钧老祖自报门路,主动下凡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并跟佛祖说好,以后有需要时佛祖得助他。他一下来,就是星宿下来了,众小神退位,所以牛鬼蛇神都被一扫而光。
他下来后灵性附体到凡人身上,……毛主席青年励志闹革命,翻天覆地要成功,就是要把乾坤颠倒过来。毛主席去世了,但他的事业没达到他提出的世界大同的目标。他提出为人民服务,但现在为人民服务,走的有点偏,都是为自己服务,为人民币服务。世界大同的任务没完成,所以老人家还要让他下来,灵还在召唤!有人说话跟毛主席说的话一样,那是毛主席附了他的体,毛主席现在的灵魂还在来回云游。这样的人很多很多,有附共产党的体的,也有国民党的体的。那些将军、军官们都是附着灵性的,他们去世后,这些灵在变换着,漂荡着。好多烧香的这跑那跑,不知道自己担的是啥任务,实际上都是十大元帅、十大将军,还有上将、中将,还包括很多死去的烈士,这些灵都被我们这些跑功的人担着的。这不是迷信,确实有灵的存在。[37]
在庙主眼里,是存在另一个世界的,不仅仅只是头脑中想象的,还是看得见的,甚至对得上话的;而且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即阴与阳是可以互通和互相转化的。如庙主所认为的,毛主席,还有十大元帅等,本来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到人间,附身到凡人肉体上,领导人民打下了江山,后来去世了,留下了凡人的肉体,灵魂又回天上去了。但由于世界大同的任务没有完成,他们的灵又都回来了,在中原大地上来回飘荡,召唤人们继续“革命”。
在这里,天、地、人三界的互动与交流或阴与阳互通转化的凭借是什么呢?可以说就是庙主一直在强调的“确实是存在着”的“灵”。这里的“灵”与彭牧在其博士论文中所讨论的“气”有异曲同工之处:“气”是组成生命的一种最基本的宇宙物质,是人的活力所在,生命之源;我们常说的“某人没气了”,就相当于说“某人死了”。如果是自然的死亡,“气”会逐渐从人的体内减少、退出,最后消逝,重新回到宇宙中,就像一滴水回到大海中一样;但如果是“凶死”,其“气”不能自己消融于宇宙中,这个徘徊游荡的“气”就会经常出没于人世间并做一些邪恶的事,成为一种危险的东西,被人们成为“孤魂野鬼”(彭牧,2008:75-77)。如庙主所说的,人们通常会有的“好像撞见谁(通常是死去的人)了”的经历,应该就是指这种还在人间徘徊的“气”。
只是在庙主的表述中,那些在中原大地上云游飘荡的“灵”并非是“凶死”之人的作恶的“气”,而是神界或天界的“灵气”,它们自由飘荡,可以附身到任何人身上,让此人为它办事,而目的则是为拯救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所以那些被附了体的看香或跑功的香童,都声称自己是“下来搭救人”,是“为国家大事、世界和平而跑功”。如香童刘姨就认为自己是上蓬的人,下来救人,等人员救完了,完成任务了,就可以重返上天,永远做神仙了。而那些“凶死”的人所形成的“气”或“灵”,通常被看做作为恶神,作恶人间社会、使人致病等,他们也因此而成为了那些以拯救世界为己任的“善灵”所斗争和讨伐的对象之一。
庙主对毛主席信仰“灵还在召唤”的建构与宣说不仅仅只是一种抽象的想象,而且与人们的这个世界的现实生活有着密切的联系。如庙主所讲述的“红军”、“神八路”以及毛主席的“灵”又回来了的故事,其中就透露着民间对历史的想象、认识和纪念,以及对今天得之不易的幸福生活的感恩,同时也借以表达对现今社会中不公正现象、不理想生活的批判。
另外,在庙主的讲述中,一句“星宿下来了,众小神退位,所以牛鬼蛇神都被一扫而光”天才般地解说了毛主席在世时对民间信仰的一系列打击与摧毁的原因,同时也与现在的民间信仰复兴潮流没有任何违和感。但由于历史的阴影,民众的信仰实践还是不免小心翼翼,生怕重蹈覆辙,甚至不惜把摧毁民间信仰最力的毛主席奉为神明,这不仅是表达对毛主席的怀念,也是顺应时代,借已被奉为神明的毛主席做保护伞或幌子,其背后实践着的仍是当地民间信仰中更为恒久的末世劫难[38]主题。当政者怕也哭笑不得、无可奈何了。民众的信仰策略与智慧在此可见一斑。如庙主所说:
从那以后,就慢慢地开始建庙。先竖一个毛主席塑像,若大张旗鼓地建,怕人家说你迷信,身为共产党员,又是校长,建庙不是带头搞封建迷信嘛,也怕上级揪你唉,咱只能慢慢地按稳当地来。咱这弘扬毛泽东思想,应该没啥说的吧,毕竟咱都生在红旗下的。咱这走的是正道,弘扬毛泽东思想,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到什么时候人家都不会查封你,你烧香人家也不管你。像那些宣传全能神的,反共产党的,都抓进去了。走正路,才能越走越宽,越走越光明。将来还准备办文化长廊,宣传英雄人物的事迹,让来这里的人见贤思齐。
……
咱这里竖的是毛主席像,是新时代的,弘扬毛泽东思想。其实敬毛主席是个幌子,名义上敬毛主席,实际上走的是龙盘功,咱跑功的归根结底都是龙盘的功,渡船行至东海岸,海水拖出老龙盘。就跟戏里唱的一样,文武百官都要找齐,咱这里就是个联络点。[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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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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