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被动的表述
笔者在田野中每每问及香童看香或跑功的缘由及其经历时,几乎每个香童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眼红,大概每个人背后都有一段心酸的往事。通常是因难治的疾病,或因家庭的重大变故等等,迫于有限的生存条件与社会环境,他们不得已去寻求乡村中的具有通神能力的巫师即看香的香童的帮助与拯救,在香童的带领或指点下进行艰辛的跑功历程,跑到一定程度,神灵会因其虔诚或功德积累圆满而赋予其通灵能力,即“打心机”或“开眼光”等,借此为人们看香问事,从而挣得一碗饭吃;或者一直跑功,在跑功的过程中获得身心的安康或难题的缓解。换言之,正是这些日常生活的失衡与人生的重大挫折,迫使他们在有限的生存条件与社会环境中寻求着人生困顿的缓解或解决,以及可能的出路与希望。
(一)“好端端地谁坐下问事”
笔者的第一个访谈合作者胡姨[12]在谈到她的得神经历时,几度硬咽。她十一、二岁时就有病,十七、八岁时跟着别人去堌堆庙(笔者村附近的庙)烧香。洛阳、开封、界首、鹿邑、汝南等也都去过。“拍天拍地”(到处)去烧香,二十八岁才结婚。有了孩子(三儿一女)后,把孩子放家里,拿点馍,弄点茶,仍骑着洋车子到处跑功,没少受罪。
有一次病了七天七夜没合眼,人家建议我找人看看,找夭庄的一个看香的,那人让我跟着她去淮阳,说怯着(欠着)功上的事哩。后来又去侯营(村),跟了好几年,到处出去烧香跑功。有一次出去连续五天,转到雾烟山(也有叫乌鸦山,位于河南扶沟县西北角),从家到怀店(现在的沈丘县),到三关,小店,到不秀城,到周口,再到西华,再到扶沟,都是骑车子。从雾烟山拐回来时,累得慌,就数地头。后来“老人家”[13]让坐下,这疯疯傻傻的,也死几死了,只要别叫我疯,坐下就坐下。
而另一位访谈合作者杨姨[14]得神的经历比较特殊一点,她是因丈夫生病而得神,自己并没有大病过。杨姨丈夫因为其哥哥被奸人害死,受了惊吓,精神失常了二十多年。到医院看病吃药都治不好,最后去看香的地方问问,看香的香童就让杨姨去寺院跑功,认为只有她虔诚地跑功,丈夫的病才有希望好起来。所以杨姨以前经常去淮阳太昊陵,通常也是拿着馍、水,骑着自行车,来回跑,受了很多苦。后来跑着跑着就能坐下看香了。杨姨认为,这是神看这家人可怜(有三女一小儿),下来搭救他们的。神给她开了心机令和口令,她就可以给别人看病问事了。不过,神让她干啥就得干啥,走错一点,神就惩罚她丈夫。
杨姨今年五十八岁,从事这一行业已经十多年。大家都说她看得很准,慢慢地,名气打出去了,很多人从很远的地方跑到这里看香。平时来杨姨家看香的人很多,通常从早上到下午,堂屋里都坐满了人。只要有香客在,她就得坐下点香问事,所以家里的杂务活,包括做饭、折叠大宝(卖给需要的香客)等工作就落在丈夫身上了。其丈夫经过多年的治疗以及杨姨的修行积德,已经能够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但据说脑子还不是很通透,不能像正常的男人那样出去打工挣钱,养家糊口,只能整年呆在家里,做妻子的帮手,听从妻子的吩咐。在这样一个家庭中,杨姨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她的看香收入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还培养了两个大学生,并于2013年盖起了漂亮的两层楼房。可以说她在家庭中的地位是无人可以撼动的,但谈起自己一路走来的经历,仍不免心酸地感叹:“好端端地谁坐下问事?”
(二)“是老人家找着我的”
香童的得神也有的是出于很偶然的因素,即被神无意中看上,从此再难以摆脱。笔者的主要访谈合作人刘姨[15],就是其中一例,她开始什么都不信,没烧过香,也没敬过神,逢年过节时也都是小孩爸在家里烧香。她有两个儿子,都已考上大学;丈夫在附近集镇上摆摊卖东西;她在村里开着小卖部招呼生意。就是这样一个家庭生活相对比较幸福和谐且与神很少接触的人,却被神选中了。
有一天中午,我侄女来压面条,我坐在门口择菜,突然打几个大哈欠,还打喷嚏,然后跟侄女说:你赶紧去那屋吧,佛祖爷跟我说话哩。当时来买东西的其他人还笑:啥佛祖爷跟你说话哩?脑子有问题了吧!从那就是个头(开始)了,以后天天晌午那个时候,佛祖跟我说话。后来他告诉我说,让我去救人。孩子以为我有啥病,去医院检查,啥病也没有;后来去几个堂口问事,看香的也说没神没鬼,有个看香的给我铺个法、开了药,也不管事,最后只好坐下了。孩子都哭的跟啥似的,都正上学哩,你想想,一说谁家妈是那个啥,多丢人啊;小孩爸也气得不行,咋骂都不管用。家人都不能理解,我自己也不能理解,但它就是把你折磨的不行。
“家人都不能理解,我自己也不能理解,但它就是把你折磨的不行,”这也是很多看香或跑功的香童都有的类似的最初经历,它好像超越了大家司空见惯的生老病死,变成了与冥冥之中既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神灵的交涉。但这样的经历又不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在刘姨所生活的村里,就有着四个看香的香童,他们之间存在激烈的竞争关系。可以说,孩子的哭,丈夫的骂及她所觉得的“丢人”都在默认着对这样一种看似吊诡和不可思议现象的认同,尽管不是正面认同。迫于神威,她很快就像其他看香的香童一样,按规矩开始了自己的看香生涯:
没烧香,没投师,一上身就直接坐下了。安置了神后,我心里说,这啥也看不懂,跟正常人一样,这可咋办啊,不能胡诌啊(站在一旁的妇女插话说:还没给你眼光哩。时间不到,还没安置好,兵将没带齐哩)。过了三天,有人找我了时,就会了,但看不好,心里扑腾,没经验,不知道往哪说。后来,老人家说我,会唱戏不会?就跟唱戏的一样(唱着说)。然后就慢慢地会了。刚开始,老人家一个月只给我打(应该是“送”之意)三四个人(来看香),多了受不了,不是没经验,是灵性小,明人[16]受不了。几天查一个事,就累得不行,跟做了大重活一样,浑身没力(旁边妇女插话:那是因为神位控制着你哩)。头一个月,老人家发给我六块钱:来看香的人,有人自己拿把香;有人讲意思,拿两块钱的香钱;还有的,我不好意思,就不要了。但后来知道,这是老人家给你的一口馍、一口饭吃,你不要钱,人家回去就不得劲(不舒服),就又送回来了。有一天夜里做梦,一个老婆子拿一块馍给我,我伸手去接,她又缩回去了,问:你一天、两天、三天不吃,你饿不饿(旁边妇女插话:这是给你指路哩)?成天天救明人,一毛钱不给你,你吃啥,咋给明人办事?后来别人给老人家拿东西,它吃罢我就吃了,不敢再跟人家拿回去了,一拿回去人家就不得劲。其实我家也不缺那点东西(旁边妇女插话:不管你缺不缺,这是神位上的事)。就这样慢慢会看了,就是这样一个路程。
刘姨初中文化,是一个很聪明精干的女人,能够将自己的经历和体验表述的很清晰,同时也顺带以神的名义指明做这一行的规矩或逻辑。她三十九岁开始看香,今年四十六岁,已经看了八年香了。现在的她已经没有最初的惶恐与迷惑,不仅能够熟练地应对各种病与事,而且也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将要到哪里去了:“是老人家找着我的,这是天意,我也是上面的人员,灵性托化到咱中原上救人间的,救了明人,百年之后,上了天蓬,就不再下来了。因为人救完了,任务完成了。”[17]但是在人间的这个过程,还是会吃很多苦受很多罪的,“同行的老人员,看你好了,就羡慕嫉妒,就给你捣乱,暗害你,欺负你。有一次香炉子都让别人给扔了,做什么事都不容易的,撑过去了是你的福星,撑不过去就受害,跟尘世的道理一个样。”[18]
在大家都忙着准备年货的时候,刘姨显得更忙了,但她不是忙年,而是白天忙着做生意,晚上忙着看香(附近人知道她白天忙,多晚上来找她),夜里还要忙阴世上的工作,即老人家给她托梦,她要在梦的指引下在一张薄薄的纸上写“法律公文”[19],并根据指示不定期地到十几里外的毛主席庙上“办公差”[20]。也就是说,刘姨不仅在家中“看香”,也要到庙上“跑功”。
(三)“这是一条不归路”
刘姨经常“办公”的毛主席庙是位于郸城县巴集镇的一座新庙,庙名为“中京召唤台”,兴建于2008年。这座庙是庙主[21]自己筹资建的,庙主本人还顶着“毛主席”的功(即毛主席的灵经常会附到他身上)。同时他还有另外两个身份,即曾经的小学校长和目前的代课老师。作为一个国家体制内的教育工作者,他的建庙和跑功经历更是一则传奇。
原来我对这不反对,但也不十分相信。这里以前是个窑厂,我是这里的窑主。为啥不烧砖了呢,因为老人家找着咱了。有一天,来了一个四五十岁的人,骑着个新洋车子,……临走的时候,摆着手:给我建庙!给我竖像!那时候还不懂,老人家还没点明,他走后奇迹出来了,白天码的窑,夜里歪掉,有点不歪的,也下雨给你浇了,反正这个窑就是烧不成了,弄一窑坏一窑!不出这事就出那事。后来才知这里以前是个军营,驻扎过部队[22]。
……从那以后,就慢慢地开始建庙。……庙建好以后出现很多不可思议的事,……你知道他老人家给了我多少灾难,惩罚我多少回呦,叫你上哪去,你不去,立马叫你脚底板子疼的不能挨地。为啥我的脚疼?因为我的任务没完成,我一走这个功它就不疼了。不能抗令,否则它就惩罚你。有一次抗了一回令,老人家让我去开封,太远了,当时还是校长,由于忙,就没去,结果脚疼得不能挨地,最后没办法,只好去,去的时候还拄着棍,办完事回来时就好了。
前年我还去了北京,最远跑到香港澳门的车公寺、黄大仙庙,去一趟五六千,我把钱都扔这上了。当时小孩娘不理解,老压着我的功,我就跟小孩娘说(那是带着灵性说的话):“你要叫我继续走下去,咱还能过;若不叫我走,咱这家要零散,将来是家败人亡。”那一阵子,家里小孩出车祸,赔人家一大笔钱,小孩娘也往往一年住几回院,现在自从跟着我在庙上,慢慢算过来了。[23]
庙主把他的大部分时间、精力以及金钱都花费在了这座新建的庙宇和他的跑功事业上,连他的家人也在庙上住,真是以庙为家了。同时他还为前来烧香跑功的香童提供简单的住宿和斋饭,相比于去淮阳太昊陵跑功时,要背着席子毛毯打地铺,这里算是为跑功的香童提供了一处较为舒适的信仰活动场所。
2013年1月30日,笔者在这里遇到一位跑功的香童王姨[24],她公公曾经是看香的,后来得病,她和丈夫就回来伺候,公公去世后,她夫妻俩就开始跑功了。不跑就浑身不舒服,家里总出事。她去庙上跑功,都是自己掏腰包,经常去淮阳太昊陵,还去过信阳灵山。并说如果不把钱花在这上面,就得花在前两者上。前两天她去了淮阳太昊陵(被称为是阴界的人事部),快过年了,很多跑功的都去那里,汇报工作、点兵点将、分配任务等。跟她一起去的一位妇女,烧完香就催着她回家,但她的功没完成,刚走几步腿就疼得走不动,只得回去继续呆在庙里,在淮阳呆了两天才回来。昨天走到这里,车子又走不动了,只好拐到这里来,晚上本想回家的,但也是走不动,只好在庙里留宿。晚上睡不着就跟别的跑功者聊功,互相学习这里面的事。
王姨觉得笔者现在到处跑庙、找看香的,其实也是一种跑功:“要不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是老人家打信号给你、催着你来的。”但她觉得笔者现在太年轻,不应该跑庙,否则身体承受不了。而这里身体承受不了的,并非仅仅是到处跑庙的奔波之苦,更多是上面催功时让你身体难受,很多人就是因为身体难受,承受不了,才不得不往庙上跑,一到庙上,身体就舒服了。
在毛主席庙上,还有一对跑功的夫妻[25],看到笔者拿着笔记本做笔记,就与笔记闲聊起来:“你们年轻人不要常来这种地方,对前途没什么好处,刚才那两个是你父母[26]吧,你小孩不懂事,你父母还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吗,怎么能随便让你到这里来?”原来他把笔者父母看成是跑功的了,笔者也就顺水推舟,说自己对这个很好奇,并问跑功的是被逼的还是自愿的。“都是被逼的,跑还跑不掉呢,谁还自愿到这里来,我们是没办法,不跑身上就难受,一到庙上就好了,你说不跑行不?这是一条不归路!”并很诚恳地规劝笔者:“年轻人不要来这种地方,神一旦找到你,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看他的年纪,顶多四十多岁,正当不惑之年;看穿着,也不是很穷酸的样子;即使到了这种地方,还能对笔者这个年轻人做出如此诚恳的规劝,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笔者都不能相信他是一个失去理智的人。相反,在他与别的香童的谈笑中,能感觉出他其实很清醒很冷静并不乏幽默感。他的妻子则很文静,长得很秀气,很干净,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也和她丈夫一样劝笔者:“不要再来这里了,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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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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