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刚伐桂几乎是家喻户晓的神话,实乃是古人对月中阴影的一种解释;干将、莫邪铸剑故事中用人来作牺牲祭炉神的壮烈,亦是人们对当时冶铸难度的敬畏。
有一类神话,在光怪陆离的情节下,隐匿着当时人们对自然现象、自然规律的认识,这既是对当时社会生产水平、科技发展水平的特别记录,又孕育和发展了中华民族最初的科学精神。
以神话学为研究方向的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吴晓东,以涿鹿之战、舜耕历山、牛郎织女三则神话为例,展示了古代的一些科学认识和社会生产被拟人化与故事化的过程。
真是一场血战,还是太阳晒卤出盐的故事
涿鹿之战被称为中华史上第一战役,早在《山海经》中就有了相关记载,其中有应龙与风伯雨师斗法、旱魃止雨等情节,神话性质比较浓厚。之后,这个故事变得越来越“真实”,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神话历史化”,到了《史记》中,则完全被当做真实的历史来看待了,尽管其中还保留了黄帝驱使动物作战这样的怪诞描述。
对涿鹿之战的研究已经延续了上千年之久,围绕涿鹿之战的地望、性质,及与阪泉之战的关系等问题,一直争论不休。
文献中,涿鹿之战的地望不止被记载为涿鹿,也被记载为冀州之野、中冀等,但从西汉时期的司马迁开始,学者们开始将研究的目光聚焦到今河北涿鹿,理由很简单,皆因其名为“涿鹿”。可是,上谷郡之涿鹿县首设于西汉时期,得名较晚,而且,按照当地的传说,“涿鹿”乃因竹鹿山得名。
山西运城并没有涿鹿这一地名,但当地人依然有涿鹿之战发生在这里的传说。运城边有一个大盐池,盛传盐池里的卤水是蚩尤被黄帝杀死后的血化成的。运城既然没有涿鹿这一关键性地名,为什么依然会盛传涿鹿之战的故事?
山西运城的盐池史上被称为浊泽,也被称为涿泽,浊与涿相通。涿鹿(浊卤)其实是指盐池里浑浊的卤水。这一观点为解开涿鹿之战的历史谜团撕开了一道关键的口子。
盐有海盐、池盐、井盐等多种,池盐是从咸水湖里产生的盐。山西运城的盐池,自古是中原最主要的池盐产地。从“炎帝”、“赤帝”、“蚩尤”、“涿鹿”等名称的语音进行分析,这些名称都无一例外地指向了池盐。山西运城池盐不仅是古代中原的经济命脉,同时也孕育了当地的池盐民间信仰文化。在盐池边,自古就有供奉池神的庙宇。盐池岸边供奉的池神,自然也是盐神,全称则是池盐神。神人间化被称为帝,池神成了池帝、盐神成了盐帝,池盐神自然成了池盐帝。不过,文献中依然保留有“炎(盐)神”的称呼,比如《御览》七十九引《归藏》云:“黄神与炎神争斗涿鹿之野,将战,筮于巫咸。”在文字产生初期,人们用尚不完善的文字将盐神的故事记录下来,盐帝变成了炎帝,池帝变成了赤帝,而池盐帝则成了蚩尤帝,浊卤也成了涿鹿。
知道了炎帝、赤帝与蚩尤都是“池盐”一词的讹化之后,我们再来看涿鹿之战的主角黄帝。何新在其《诸神的起源》里考证了黄即光,黄帝即皇帝、光帝,即太阳。现在我们依然把太阳的轨道叫黄道,太阳历叫黄历。
涿鹿之战的研究中,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就是涿鹿之战与阪泉之战的关系如何?到底是两场不同的战争还是同一场战争?这其实可以换为另一个问题,阪泉与涿鹿到底是两个不同的地方还是同一个地方?
如果将目光放在运城的盐池,阪泉与涿鹿的问题也能得到合理的解释。张志斌给“阪泉”作了全新的解释:“阪泉”,是对山西运城“解州盐泽”盐版、黑河泉水的概称,借代盐池。“盐版”亦称“硝版”。夏季,在25—30℃的常温下,盐池中的氯化物结晶成1至3米厚的坚硬板状体,被称为盐版,盐版以下是自然形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黑水河,盐工打开河面盐版,泉水溢出故称为“阪泉”。盐池里的盐版是盐池的一大特点,《山海经》里就将运城的盐池称为盐版之泽,只不过将盐版写作了“盐贩”。也就是说,阪泉之战与涿鹿之战是同一件事。
从涿鹿之战的人物、地名切入,分析其语音来源与故事结构,我认为涿鹿之战并非真实的历史事件,而是古代山西运城盐池一带人们将太阳晒盐过程的故事化:卤水在太阳的照晒下,会自然形成盐。人们观察到这一自然规律后,将其故事化,故事生成过程可构拟如下:
故事原型:太阳在浊卤之野晒出池盐
故事化:皇帝在浊卤之野擒住池盐神
口头变异:皇帝在浊卤之野擒杀池盐帝
文字记载:黄帝于涿鹿之野擒杀蚩尤
以上仅仅是涿鹿之战故事情节的基干,无论是古文献的记载,还是如今的民间口头流传,涿鹿之战还有更多的细节,比如应龙蓄水、旱魃止雨、蚩尤作雾等,这些细节也无一不是来自产盐的过程。无论是自然形成,还是人为加工,在卤水变盐的过程中,都与水、阳光、温度等自然条件密切相关:中和卤水的清水要适量,不能过量,所以在产盐的过程中人们害怕下雨,担心下雨冲淡了卤水的浓度;中和卤水的必须是清水,不能是浊水;要空气通畅,不能久阴多雾,浓雾会影响水气的蒸发,不利于卤水凝固结晶成盐。这其实也可视为产池盐过程中三个需要解决的矛盾,黄帝与蚩尤战争的故事正是这些矛盾的表现。
《山海经》中的涿鹿之战是这样的:“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
黄帝用应龙蓄水,相当于制盐时的蓄卤水,“蓄”字颇值得玩味,而蚩尤使风伯雨师刮风下雨,过量的雨水破坏产盐,所以黄帝只好派女魃下来止雨,这其实是过量雨水时人们期待天晴的心理折射。
晒盐时人们最怕长时间雾气弥漫,在这时候,人们最为期盼的,是大风将迷雾吹散,露出艳阳来。故事化之后便是蚩尤(池盐)作雾,风后拨开云雾的独特母题。蚩尤作雾的传说在古文献中比比皆是。
在历山耕作的舜没收获五谷,却怎么得到了玉历
古代,人们观测到太阳的运行有两种,一种是一年中南北的移动,一种是一天中自东向西的运行。这两种运行使古人认为,冬至、春分、夏至、秋分四个节点时太阳分别到达南、东、北、西四极。太阳到达四极的运行规律被神化为:羲和驻守四极,舜巡守四方,以及舜征伐四凶。古人认为天上有十个太阳,每天轮换着自东向西的运行,这便是十日代出。轮流更替故事化的结果便是尧舜禹禅让与舜耕历山。
很早就有学者认为尧舜禹不是历史上的真人。丁山更是说尧舜禹的禅让源于季节的变化:“尧为春神,舜为夏神,儒、道、墨、杂诸家所传说的‘尧禅让天下于舜’的故事,正是春归夏至的喻言,不必论其是非,称其有无了。”陆思贤受此观点影响,进一步认为,尧舜禹禅让的神话“讲的是一年四季立杆测影的神话”,“立杆测影中,从天象观察到地理,也是一种‘禅让’形式”,“春祭东单,夏祭南单,即春神‘禅让’于夏神”。
这种以四季更替来阐释禅让,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但无论是丁山,还是陆思贤,都未能很好地论证尧是春神,舜是夏神,禹是秋神,另外,冬神又是谁?
我也认为尧舜禹确实不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但也不是四季之神,而都是太阳神。这要从语音演变和神格两方面来看。在语音上,一两句话很难说清,但总体来说,是“日”字分化出yi(u)-wo这样一系列日月神来,比如后羿(yi)与嫦娥(wo)、伏羲(yi)与女娲(wo),大禹(yu)与女娲(wo)。后羿虽然在后期演变成了射日英雄,但早期却是太阳神。伏羲的太阳神格在汉画像里一览无遗,他的旁边总是伴随着一个太阳。大禹的太阳神格主要表现在他的治水上,大禹治水神话的原型其实是太阳止雨。
尧(yao)是yi-wo的急读,河北南部的大名县、魏县,山西的临汾等地,都把太阳叫做爷窝,爷窝的急读就成了尧。在神格上,《尚书》中记载了尧派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四人驻守在旸谷、明都、昧谷、幽都四个点观测天象,其实这是舜巡守四方以及舜征伐四凶的另一版本。这说明尧也即太阳。
羲字的读音由yi变为xi,yi-wo也就变成了xi-wo(羲和),其急读便是舜。在神格方面,日本学者白川静认为:“舜之父为瞽者是暗示其为黑暗神,舜是太阳神,瞽者与舜的父子关系正是黑暗与光明互相交替的意思。”另外,星象只有在黑夜里出现,所以瞽又生象。太阳一出现,星象便会消失,这一矛盾便体现在舜(太阳)与其弟弟象(星象)的故事中。
太阳东升西落,是人类对太阳运行最初的印象,随着古人对太阳运行的长期跟踪观测,又发现太阳每天升起的地点都有变化,落下的地点也不是每天都一样。在早期,这种观测是从观察太阳在东边地平线上的来回移动,即在东边地平线上选定至少三个点,当太阳从南的点升起的时候,是冬至日;从中间的点升起时,是春分日;从北的点升起时,是夏至日。再次从中间的点升起时,便到了秋分日;再次回到南边的点时,又到了冬至日,一年结束,新的一年始。
这种原始的观测后来被更为精确的“立杆测影”观测方式所代替。“立杆测影”即一年四季观测太阳正午时分的影长变化:冬至日的正午,太阳靠南,影子长,人们认为这时太阳到了南极;夏至日的正午,太阳靠北,影子短,人们认为太阳这时到了北极;春分日与秋分日的正午,影长处于一年变化的中间,人们认为这两个时点太阳分别到了东极与西极。这本来是太阳一年中的运行规律,却被说成是羲和驻守在东南西北四极。当羲和演化为人间帝王的舜之后,故事就演变成了舜(太阳)到遥远的四方巡守,会见四方诸侯。
太阳每天东升西落,平淡无奇,可是因为纪日的需要,古人要在平淡中产生出不平淡的故事来。天上的太阳只有一个,古人却认为有十个,这十个太阳轮流值日,没轮到值日的九个太阳便在扶桑树上休息。有学者指出,这是由于以旬纪日所致。一旬为十天,并用甲乙丙丁等十天干来指代。尧舜禹的禅让其实是十日代出的故事化。尧传给舜,舜再传给禹,无非是太阳甲值完班之后轮到太阳乙,太阳乙值完班之后轮到太阳丙,如此轮流传下去。
舜耕历山的神话传说也可以从太阳的运行中找到现实根源。舜耕历山实则是对“舜更历山”的讹误,历山可解释为历法之山。我们可以设想,在古代,天文观测者在某一座高山之巅设立一个天文台,白天观测日出日落,夜晚观测月升月没,以及斗转星移。因是制定历法的山,故名历山。这在文献中也能找到依据,《搜神记》关于舜耕历山的记载是这样的:“虞舜耕于历山,得玉历于河际之岩。”舜在历山耕作,没说收获五谷杂粮,却道获得玉历。正是依赖舜(太阳)在历山上空不断更替,人们才获得历法,达到观象授时的目的。有的故事还说舜死了之后,“象为之耕”。这其实不是大象为他耕种,而是太阳落山之后,人们转而通过观测星象来授时。正因为古人是通过太阳(舜)、星象的“更”来授时的,所以才有“打更”等表时间的相关词汇。
从蚕马神话到牛郎织女,为何都有“换装”情节
蚕马神话说的是:有一个女孩,她父亲被别人抓走了。女孩思念父亲,便对家里的马说:“你要是帮我找回父亲,我就嫁给你。”后来,马真帮她把父亲找回来了。可是,父亲不答应将女儿嫁给马,还把马杀了,将马皮晾晒在一根绳子上。有一天,女孩从马皮边走过,马皮突然将女孩卷起飞走了。十几天过去了,人们见马皮栖于桑树之上,女孩化成了蚕,食桑叶,吐丝成茧。
中国很早就掌握了养蚕的技术,人们在养蚕的过程中,观察到蚕的一个特点,就是它的头很奇怪,像马头,于是人们就编故事加以解释,说蚕蜕去旧皮,换上马皮,蚕的头就像马头了。蚕被人格化为女子之后,蚕蜕皮的故事便演变成了蚕马神话。后来,马变异为牛,演化为牛郎织女神话。牛郎织女神话的版本虽然有很多,但两个最核心的情节都是相同的:一个是牛郎偷藏织女的衣服,织女不得已嫁给他;另一个是织女飞回天上的时候,牛郎借助牛皮的力量试图追回织女。失去衣服与牛皮追织女,正好是蚕蜕去旧皮、换上新皮的一个完整过程。织女其实是蚕的拟人化,用蚕丝做成布叫织,用麻线做成布叫绩,加上蚕能吐丝织茧,因此蚕被称为织女、蚕姑娘。
这一关于蚕的故事在地上形成之后,又被附会到天上的星星。
文章来源:《解放日报》2017年6月3日05版 【本文责编:张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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