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乐从西周和东周的宗教信仰差异开始进入他的论述。首先,他指出西周的时候宗教信仰比如对皇天后土、先公先王和先祖,大体上是一致的,但是东周以后,一来诸侯强大,形成地方性的和类别性的信仰和仪式,二来百家蜂起,各自将信仰如鬼神等等理性化,反而对神秘力量的崇拜成为边缘和下层,大行于民间,并成为后来道教形成的资源。其次,他介绍了中国民间信仰的各种神鬼谱系,最高神如玉皇,自然神如雷、电、水、火,管理地方之神如五岳、城隍、土地、灶君,职业神如孔子、关帝、天后,个人休咎之神如北斗、观音、财神、瘟神,死后世界诸神如阎王、地藏等等。他觉得,中国神鬼世界的特点是与人间世界相仿佛,是帝王政治的影像和模拟。接下来,他讨论了古代中国和近代印度支那半岛上的泰族的社会和宗教,这一部分显示了他对印度支那历史和文化的熟悉,也暗示了他对古代中国研究的一个取向,一是要扩大中国研究的背景,因为很多中国的东西都和周边有关,二是要用另一空间现在还存在的田野资料,映证此一空间已经消失的历史,三是对于道教史有宏观的把握。而下面几章,就集中讨论了道教史,道教的起源、道教的历史、修炼、仪式。最后的“西历初几个世纪的中国道教”一章,是在马伯乐遗留下来的大量讲演稿、笔记和卡片中,由戴密微整理出来的,它不仅涉及了道教的神、道教的组织、道教的仪式,和佛教与道教的关系等等,而且,后来道教研究领域的很多有价值的问题,在他这里都已经开始讨论了。
三
马伯乐的成就当然不止是道教的研究,当年高名凯教授在他去世以后介绍他的短文中曾经说他,“学问渊博,于中国古史、语言、宗教、天文、哲学、术数无不精通,所著《中国上古史》(La Chine Antique)曾获儒莲奖金,《唐代长安方言考》(Le Dialecte Tch’ang-ngan sous les T’ang)实出高本汉《中国音韵学研究》之右”,这里提到的《唐代长安方言考》,已经由中华书局翻译出版,这很体现了欧洲学界当时综合语言学和历史学的路数,也让我们了解,何以中国当时最好的研究所叫做“历史语言研究所”;这部译文集里,还收录了当年冯承钧翻译的《汉明帝感梦遣使求经事考证》和新翻译的《道教与中国佛教初兴》,反映了当年道教史研究总是与佛教史研究相互纠缠的状况,早期欧洲和日本道教研究,常常是因为研究汉魏六朝佛教,不得不讨论佛道交涉,而促进了道教史研究的;这部译文集里还收录了关于道家、墨家的两篇论文和关于早期天文学的一篇论文,反映了法国中国学家对于中国的理解,希望上溯到“轴心时代”的取向,也体现了马伯乐对于“古代中国”作总体研究和把握的勃勃雄心;而《公元前四世纪的齐王编年史》、《汉代敦煌文献》等论文,则体现了法国中国学界,除了像葛兰言那样有一个借助人类学、民族志的方法重新理解和解释中国的新传统以外,仍然有像沙畹这样继承了精通和熟悉文献,从传世典籍与考古文献出发重新发掘历史的旧传统,正是这两个传统的交融,才构成了法国中国学现在的风格;至于《李陈胡三氏时安南国之政治地理》、《秦汉象郡考》、《唐代的安南都护府疆域考》等等论文,不仅体现了他对历史上疆域“移动”的中国的理解,也反映了他对中国研究重视“周边”的映证的思路,当然也让人想到他在越南生活和观察的经历。
四
六十一岁的马伯乐早早死在了法西斯的集中营。学者的命运就是这样,书斋学问毕竟抵御不了政治权力,纸的书本也绝对不是铁的枪炮的敌手,烽火连三月,就得白发搔更短,铁骑下长安,就不得不携妻带子落荒逃,更不必说刀斧加于颈项了,算完一道数学题再从容赴死的阿基米德故事,多多少少有些想象的意味和自励的作用,学者再清高脱俗,也得有一个安全和温饱的环境,战争对于学术就是一场灭顶的灾难。
不过,除了战争的摧残之外,有时候因为某些其他原因的遗忘和忽略,也常常带来学术史的遗憾。虽然在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学界对于法国汉学就并不陌生,不仅冯承钧曾经翻译过马伯乐的若干著作(当时把马伯乐译作马司帛洛,这里收集了四篇),李璜也曾翻译了另一个和他同时代,和他颇有瑜亮情结的法国学者葛兰言的著作《古代中国的舞蹈及传说》(此书把葛兰言译为格拉勒,非全译本),但是,后来很长时间里,中国学界对于这些法国早期汉学家的研究却越来越隔膜。隔膜造成了彼此的生疏和忽略,也带来了学术史上的资源短缺和思路滞塞,恰成对比的是,在日本却由于相当多的中国学家对法国的特别好感(很多日本中国学者都曾在法国留学或访问,日本各地有很多类似日法会馆这样的机构,法国远东学院专门编纂佛教研究著作的《法宝义林》编纂处也一直在京都),法国汉学常常是刺激他们学风变化的资源。仅仅在道教研究方面,不仅像吉冈义丰很早就和苏远鸣(Michel Soymie)合作编辑了四册《道教研究》,就是马伯乐的《道教》,经川胜义雄翻译后,不仅被收入风行一时的平凡社《东洋文库》,而且在短短若干年中就印刷了十几版。就连他关于六朝道教合气之术的若干讨论,也由持田季末子翻译为《道教の养性术》一书,1983年由东京セリカ书房出版。我特别注意到,1968年,第一次道教国际会议上法国学者提出了道教研究的一个清单,建议研究重心应当围绕着道院制度、道教与异端、道教与现代化、佛道关系、道教与方术、道教与艺术、道教在政治史上的意义、来世观念、降神术、意识中的幻觉、房中术、道教内的相互关系、思维模式等主题上,事后看来,这个建议显然对后来的日本道教研究界的转向,发生了深刻影响。
学问是一个长久的事情,来自外国的知识,并不是像时装那样越新越好,有时候回头看看早期研究,也会发现一些看似陈旧的论著,却有变新的意味,旧的和新的,有时能够越过时间的断裂,构成学术思路的链接,再读马伯乐的著作,也许就是如此。看看这本书的翻译,也觉得颇为有趣,这里既有冯承钧先生在二十世纪上半叶翻译的四篇,也有翻过了一个世纪的年轻学人新近翻译的若干篇,新旧翻译之间,竟然遥遥相距半个多世纪,这让人想到,学术史上也许不仅有持续不断的薪火相传,还有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重新找回中断的记忆,接续旧有的资源以补上新课的时候。
(马伯乐论著中译本之出版,由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所策划,怰小笛、盛丰译)
文章原载:文汇报2007-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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