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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官员之所以在嘉靖年间开始重新重视唐叔虞,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嘉靖以后,蒙古军队不断劫掠山西,仅嘉靖在位的45年间,蒙古人犯就多达31次。嘉靖十九年(1540年)八月,蒙古军破宁武关,一直深入到太原、文水一带;嘉靖二十一年,蒙古军再犯太原,劫掠十日而去。为此,当年,晋祠乡绅王朝立、高汝行倡导乡民补葺太原县城墙,还修了32个敌台。嘉靖十九年,晋祠还修筑了22座堡寨。而率众重修唐叔虞祠并作记的苏佑本身就曾亲身参与抵抗蒙古人犯,屡败进犯元军。嘉靖二十六年重修叔虞祠之时,他正镇守宁武关,与蒙古兵正面交锋(刘大鹏,2003:375-376)。因此,苏佑重修唐叔虞祠,其实是和战争有关系的,其情形与宣和五年收复云朔诸州之时非常类似——封地之主在保境安民一事上还是要比一个雨神灵光得多。嘉靖四十一年,重修晋祠庙,高汝行做记之时就非常明确地提出,晋祠乃叔虞之祠,圣母、玉皇、三清、泰山一干神等统统都是附祀于此的(刘大鹏,2003:51)。关于叔虞和圣母之间的品秩问题,读书人其实早已开始反思。如天顺四年进士张颐在成化十九年退休之后,曾经到晋祠游历,写下“剪桐遗事今犹昨,血食如何配女郎”的疑问(刘大鹏,2003:370)。万历四十年(1612年),御史苏惟霖游晋祠,在《游晋祠记》中也问道:“何以不祀唐叔而祀母?母且为谁?则以祠?”他的答案是:“所负之山曰悬瓮,绵亘数十里,山下出泉,灌溉环邑,土人以为惠出于母,尸祝之耳,何知唐叔”(刘大鹏,2003:380)。就连清初大儒顾亭林也曾经抱怨说:“今人但知圣母,而不知叔虞,不其然乎?”(刘大鹏,2003:32)类似地,康熙二十年前后,时任榆次知县刘东轩在游历晋祠时也写道:“血食但知有水母,岁时谁识有唐侯?”(刘大鹏,2003:231)
地方官员和读书人力挺唐叔虞的势头并没有因明亡而中断,顺治四年(1647年),状元吕宫撰《重修晋祠碑记》、康熙五年(1666年)朱彝尊撰《游晋祠记》,都明确认定晋祠乃唐叔虞之祠。因此,可以说,康熙十一年周令树和阎若璩重新检阅《谢雨文》,提出圣母是邑姜之说,就是这个历史趋势发展之必然结果。就像周令树所说,将圣母认定为邑姜总比认定为其他怪迂无稽之神要好得多。要彻底解决唐叔虞在晋祠的地位,首先要给圣母的身份一个明确说法,将圣母认定为邑姜,实际上就是表明,圣母之所以能够在晋祠享受香火,是因了唐叔虞的缘故。周、阎二人考证圣母之来历,骨子里仍旧是承接宋朝以来的读书人之余绪,要给唐叔虞和晋祠“正名”。这个方案的确巧妙,既保留了圣母香火鼎盛的现状的合法性和事实上的正神地位,又肯定了唐叔虞在晋祠的伦理上和历史上的正神地位,几乎让国家、乡民和儒生都无话可说。
作为周代的封王,唐叔虞不仅代表了晋最早的祖先,而且承载着汉人对最理想的政治制度的想象。对于言必称三代的儒生来说,唐叔虞的象征意义是无须多言的。但就是这样一个在德性上完美无瑕的神祇,居然保佑了李渊父子明火执仗地造反。更为严重的是,面对隋炀帝这千古第一独夫,李渊父子并没有仗义执言,代天伐之,而是夺下长安后,先立了一个傀儡皇帝,后来又篡位登基,这件事给整个唐朝都罩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而且李唐一朝在中国历史上素来都以武功见长,德性上几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建树。这就产生了一个难以解决的悖论:理想政治的象征同时成为造反称王的符号。于是,唐代一灭,这个问题就赤裸裸地摆在了所有希望再次统一中国的帝王面前。扳倒唐叔虞,就意味着否定周代,那也意味着自掘坟墓;保留唐叔虞,这个地方就永远都不得安宁。儒生自然不肯放弃对唐叔虞的尊崇,国家同样也无法容忍唐叔虞的前科。两相龃龉竟达700余年。宋代初年,赵光义希望以一种暴虐的征服来解决这个问题,却使自己更深地卷入了漩涡之中,宋朝树立的圣母虽然解了一时燃眉之急,却成了饮鸩止渴,使自己长期得不到晋阳人在道德上的认同。明代在这个问题上显然是延续了宋的做法,因此也陷入了同样的道德困境。明万历十年(1582年)马朝阳撰《重修晋源圣母祠记》之时曾因此为圣母之道德性进行申辩:“或曰‘旱潦之数,系之于天,非神所得专。然食民之报,而不以时请于上,是徒偶于位。如故吝其所施,必希当事者之祷而后应,俾输怨于天,惠归自己,是攘天之德,下欺吾民也!推怨非仁,利得我之,为非义!’神果如是乎?且也祷雨有应,殊非偶位者比也!吾故与之申辩,其冀永庇吾晋民也”(刘大鹏,2003:31)。当马朝阳以“祷雨有应”来为晋祠圣母辩护时,本质上是诉诸了雨水与皇权之间的关联(柯文,2005:69-80),也是因为这一点,皇权与民间对丰产的祈求联系在了一起。宋代的频繁加封,明代的国家致祭,都含有利用国家的神圣性来补给圣母的意味。即便如此,其地位到底无法和唐叔虞之道德历史相抗衡,一旦国家光顾得不那么殷勤,圣母就面临被质疑的困境。这样看来,阎若璩等人考据圣母为邑姜实在是用心良苦——邑姜的身份不单是武王之后、叔虞之母,也是周初帮助武王平定天下的“十乱之一”,④国家在晋阳终于可以体面而堂皇地回到汉人的道德宇宙论中来;儒生也再一次有力地证明自己笃信的道统具备天然的合法性,并将圣母崇拜归并到叔虞崇拜中来,进而把国家纳入到自己的道统中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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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本文责编:郑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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