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家支
虽然很多人都认为“过年过错了”,但是村民们又全都默默遵守着如日嘎嘎所说的“一个村是一起起过的规矩。”是何种力量能使村民们明知是错也仍要跟从?或者说是什么把地方村落如此牢固地统一在一起?是彝人的家支。
“少不得的是牛羊,缺不得的是粮食,离不开的是家支。”“鱼靠河水活着,蜂靠山岩活着,猴靠树林活着,人靠家支活着。”这些被当地人当作口头禅的谚语充分反映出家支对一个彝人在社会中立足是何等重要。家支是彝人构建其社会生活网络的依据。小孩从小就要学背自己的家支谱系,人们见面也由家支谱系确定彼此间的亲戚辈分关系,正如枝枝所说:“彝人出门靠家支。你在盐源、西昌有家支,什么都不要带,去了一说,人家肯定会好吃好穿招待,是一家人了。”传统彝族社会里,对一个人最严厉的惩罚之一是将他开除出家支,从此他就变得“跟那些孤魂野鬼一样了”。
家支被建立和延续的基础是彝人的祖先谱系。从彝族共同的始祖古侯或是曲涅开始,每一代祖先的名字窜起来,就成为一条家族历史之线。比如阿朴背他的家支谱系:“么几(曲比)-有各-叔补-马恩-马哼-哈什-哈拉-及得-古日-出除-及约-挖作-海来-毕兹-有特-毕火-加咯-及惹-司补-哈日-叔杰-达尔-乌体-阿什(阿朴本人)-尔子-出哈。”
阿朴只背自己最直系的亲属名字,比如父亲、爷爷,至于父亲的兄弟、爷爷的兄弟的名字阿朴就不记了,而由他们相应的直系子孙记忆。阿朴在背他的后代的名字时,只记他的大儿子、大儿子的长子的名字,例如阿朴有三个儿子:马尔子、马子朴、马子坡;马尔子有两个儿子:马出哈、马撒力;马子朴有一个儿子:马撒博;马子坡有一个儿子:马尔博。阿朴只记“尔子-出哈”,其余的儿、孙被排除在他的谱系链条之外。
马出哈、马撒博、马尔博他们三人的谱系链条只有从阿朴开始才能连到一点,或者说从阿朴开始就分支了:马出哈记的是:出哈→尔子→阿什;马撒博是背:撒博→子朴→阿什;马尔博应背:尔博→子坡→阿什。从阿什这个接点开始,其上的谱系,他们就完全相同了。将来马出哈和马撒力的儿子又从马尔子这点开始分支,只记各自父亲的名字。所以,彝人的家支谱系,是由每个人最直系的血缘组成的单线记忆链条。
整个彝人社会,如当地人自己的比喻:“是一个疙篼分出来的”,疙蔸就是树子的根,即每一支谱系如树子上大大小小的一根枝桠,所有谱系联结起来,组成彝人社会“树状”结构。把这些谱系分枝桠接起来的点是两支人共同的直系血缘祖先。例如,出哈-尔子、尔博-子坡是两根小“枝桠”,阿什就是这两枝的一个接点,这两枝被接到阿什这根大的枝桠上,阿什这枝又与他比如父亲的兄弟通过共同的爷爷这点,接到另一枝更大的枝桠上,依此类推,所有枝桠最后都连到古侯、曲涅这个“根根”上。
彝人在记忆的时间上是以单线的“枝桠”组成树状“疙蔸”。人死亡后由各个家庭所在地,途经不同小地方,到一些共同的大地方,如美姑,最后回归祖地而组成的彝人送魂路线路的空间分布也是这样一个树枝状的结构。送魂路线是彝人祖先生前迁徙路线的返走。彝人对历史的记忆通过时间和空间上的这两个树状结构:在时间历程上,由最末的自身通过一根根谱系的枝桠往主干、根根相靠;在空间旅程中,人的魂从发散开来的现居所一处处沿着祖先的足迹倒转回去,往空间的“根根”靠拢,最后时间与空间的“根”重合在始祖之点。
空间之路是倒走回归,但时间之线只能顺着传承。一次,我请马伟火和枝枝背下家支,顺着背他们很熟。中途有个我没听清楚,就问:“加咯前面是谁?”他们却习惯性地开口就是“加咯-及惹……”“不不,是加咯前面的那个,不是他后面的。”他们顿了很久,最后只好从头开始背,才找出了加咯前面的祖先是谁。时间与空间的树状分布是两种内在的相反结构:象征时间的祖先谱系是从根根开枝散叶,逐渐“长”出茂盛的枝桠;空间的回归之旅,是从最末的枝节倒流回枝桠、主干、根根。这两种互反的结构恰恰构成彝人生命观的圆满图示:从做人到成神:由根系散开去-成人;魂魄归祖地-成神。
以谱系为基础的家支是村落时间重要的传递网络,时间通过家支的树状结构很快从一点散布到所有枝节上。我在村里时,一位阿妈“转去了”,彝人不直接说人“死”了,“转去”即回到祖先那里去了。阿妈是马家的人,马家的亲戚很快一家传一家知道了;阿妈的丈夫家是沈家,日嘎嘎他们住在扁水的沈家支也得知了;马家和沈家开亲的刘家,李家,虾家等通过亲属的口耳相传,整个村落几乎在同一时间知道这个消息。家支关系把时间一层一层向外传播,整个村落被统一在一个时间体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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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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