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宪庭电影基金会”还有一个电影学校,每年暑期开班,训练时间约四周。《南风》的导演郑阔正是这个电影学校2009年的学员。他毕业之后拍摄了两个纪录片《789站》和《暖冬》,《南风》是他去年在辽宁葫芦岛拍摄完成的首部剧情长片,这次影展也是这部片子的首映。郑阔声称他与共同拍摄的朋友孙杨都喜欢北野武、纽承泽,喜欢《教父》和香港电影古惑仔系列。这部片子里也明显有向《美国往事》致敬的细节,包括感伤的音乐及其他。独立制作一部黑帮片,存在多少难度啊,但是他们却完成了,影片放映时激起观众极大的兴趣。
在观看这部片子时,竟然令我时时联想起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电影审查制度诞生前后。电影这个东西,天生具有一种面向现实的本能,面向那些野性的当下现实、社会的阴暗面甚至黑暗面。当年美国也是因为电影中突然涌进了大量丑陋现实的内容,促使了电影审查制度的诞生。与中国不同的是,那是行业协会内部的自律章程。这部《南风》几乎每走一步,都突破了当今中国审查制度的框架,但是却有着深厚的现实基础。
这部电影出现了如下情节:警察包养妓女却不付钱,而是由妓女每月按时向警察交保护费;为泄私愤他在办公室里残忍地将一个小混混打得满脸是血,最终由更大的黑社会头儿出面摆平这件事;政府部门通过领导的秘书牵线,将拆迁的“钉子户”交给黑社会去解决。影片中还有全裸镜头,警察与妓女之间的S/M,浴池里的砍杀,跑向大街的裸体被追杀者,这些显然为今天的审查尺度所不容,但是它们却绝对电影属性。对于电影人来说,这属于控制不住的电影本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出台电影的分级制度。
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与现有审查制度的冲突,并不是独立电影“独立”的最终理由。更重要的是另类气质,在影像或精神方面的另类探索。一部拥有商业潜质的《南风》,可以看作“另类独立电影”。其中残忍现实的成分,最终都笼罩在有关江湖的传说当中:即细节是真实的,总体却是虚幻的。这样的片子只是暂时在独立电影中藏身。一旦机会到来,它就要飞走。
与《南风》的气质相反,评委会特别推荐的这部《女导演》,放在任何条件下它还是一部独立电影,是运用纪录片的手法拍摄的剧情片。片中的阿明和月月从导演系毕业等于失业,于是拿起摄像机互相拍摄,互为镜像。两位90后女孩出语尖刻,针针见血,对于对方和自己一样不留情面,互相羞辱中保有一份互相之间的温情,有点伯格曼电影的遗风,直抵乃至瓦解对方和自己的灵魂。然而镜头却不沉闷,明快流畅。在很大程度上她们的表现,是被在场的摄影机激发出来的。
开幕式上停播的是年轻女导演黄骥的《鸡蛋与石头》,已于今年年初在荷兰鹿特丹电影节获奖。是有关一个农村留守少女被长辈性侵的故事,导演声称其中有些细节正是自己的经历。 同样在这个影展上面世的还有这部《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导演柴春芽曾经是《南方周末》的摄影记者。影片没有故事,主要场景由老人、少女、疯子、河流、山川、动物(驴、骆驼),皮影戏、传统戏剧以及回忆组成。初看上去,令人想起安德烈·塔科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或者西奥·安哲罗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那样的“诗电影”,再看下去发现它其实更接近“魔幻现实主义”,是从荒芜破败的现实中,重新走出曾经有过的理想、光荣和辉煌,再现这片贫瘠的土壤曾经有过的恩典与呵护。
独立纪录片老将吴文光,独立纪录片导演赵亮(《上访》、《罪与罚》的作者)与我本人,我们三人共同担任纪录片单元的评委。参加展播的纪录片共有50部,其中有少数在别的地方展映过,绝大多数是这次影展首次露面。纪录片的情况也在发生变化,影像质量有比较大的提高,表达的方式越来越丰富,内容和视野越来越宽广。
长达三个小时的《走马水》(田波、王苗霞),将民俗学、人类学的传统内容,与当下现实矛盾揉合在一起,呈现了黄土高原腹地一个村子的立体状态。《生活而已》则是另一种不同的样式,也属于极少数派私电影。导演魏晓波将机器架到了与女友的饭桌前和卧室里,记录他们结婚领证前后遇到的一波三折。年轻人恋爱时充满锐气和一往无前的,但是回到现实,房子与钱成了两人结合的障碍,随时引爆激烈的冲突。
来自台湾的两部片子也有份量。一部是《面包情人》,关于在台湾老人院打工的菲佣,导演以温婉深情的镜头,讲述这一群远离家乡人们异乡奋斗的苦和乐。另一部是《舞台》,关于台湾歌仔戏团面临的危机和传承,再次展现到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和焦虑。
我自己有点偏爱一部50分钟的小片子《中国协奏曲》,导演王博是在国外学习电影的年轻人。他将镜头对准了2010及2011年的重庆街头,拍摄了当时遍地红歌的政治、社会景观,同时又有意识地对制造权力幻景的“景观”本身作出解构。当他拍摄街头群众演出时,把镜头集中在某个拥有笨拙身材和面容的人身上,直到让她释放出在浓妆彩衣之下的真实气息。这个片子属于作者的写作类型,比较自由,只是从街头采集来的影像,带有过于偶然的性质。片子里不断提到安东尼奥尼拍摄的《中国》。我不知道,安氏的这部粉红色的片子若是放在今天我们的影展上,会不会给它得奖。
纪录片单元选出来的三部获奖片子为:《遍地乌金》(黎小峰、贾恺),一部有关陕西榆林的故事,近年来榆林发现煤矿之后,昔日封闭宁静的遥远地方,一下子变得像脱了缰绳的野马,骚动不安;《京生》(马莉),影片主要有关上访的女性访民,身为女性的导演没有将她们看作异类猎奇的对象或采取简单同情,而是试图捕捉她们生活、感情内在逻辑,找出缠住她们命运的那些细小丝线;《吃饱的村子》(邹雪平),这个片子是吴文光草场地工作站“记忆·饥饿”计划的一部分,一些年轻人拿起摄像机回老家听老人们讲述大饥荒年代的故事,它其实是继前一部《饥饿的村子》的第二部。
最后,影展中作为闭幕电影展播的这部《三峡啊》(王利波),是一部直接面对政治的片子,可以说是一部政论片,一部反对意见的政论片。影片采访了从李锐到戴晴以及水利专家们关于三峡工程的反对意见,并到库区现场访问了移民们的面临的难题种种,既有宏观的立场又有深入的细节,背后涉及的问题也是中国当前面临的根本问题所在。这样的片子在影展中所占份量不多,但是不去回避现实的尖锐性并愿意承担这种尖锐性,也是这个影展的底线和特色。王利波将这部片子送到宋庄是对于影展的荣耀。就我本人来说,这部片子已经超出了这个小小的影展,它应该在更大的范围之内被更多的人们所了解。
作为评委之一,面对这么多好片子,做出取舍是无奈和不得已的事情。做出变动的仅仅是“做出取舍”这一点。我们很快意识到,任何奖项都有其局限性,一个影展有这个影展的局限性。而这个局限性,实际上也构成了这个影展的传统、特色以及创新性想象力所在。当然我们的头脑和眼光必须是敞开的,应该鼓励所有新的探索,但是我们还必须遵守自身的限制,遵循这个影展而不是那个影展的限制,遵守中国纪录片传统与特色的限制。我本人理解这个小小的传统,简单地来说,就是长期深入、不辞艰辛地关注边缘人群,让那些沉默的人们得以被看见和被听见。
更正:文中提到影片《所有的行都流出来》,导演林育荣来自新加坡而非台湾。崔卫平是学者、作家。她也是“第九届北京独立影像展”的评委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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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纽约时报中文网 2012年09月03日 【本文责编:CFN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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