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而今残剩的中国神话碎片,还要继续承受新一轮的蹂躏与戕害。这种可笑的神圣赝品制造风潮,甚至扩大到民间传说和古典文学领域,就连梁山伯与祝英台、花木兰、西门庆和潘金莲,都成了各地政府互相争抢的稀缺题材。
上古神仙遗骸的出土,已成为中国考古界的一大笑柄。2005年6月新华社曾报道,福建顺昌发现“孙悟空兄弟”(齐天大圣和通天大圣)的宋代合葬墓。此事虽有争议,却还未产生激烈的舆论反弹。但今年6月,新华社再度发出类似报道,称山西吉县发现了6200年前的“疑似”女娲遗骨,且受到23位考古、历史、神话、民俗专家的“一致认同”。在没有任何学术旁证的前提下,做出如此大胆的论断,即便在奇迹迭现的时代,这一“旅游考古学”成果,还是令人目瞪口呆。
此类庸俗考古运动,并非当下惟利主义的产物。早在战国和两汉期间,古代神话的解构运动就风起云涌,包括司马迁在内的著名士人,都参与到这场神话毁灭运动中。
历史工具主义的逻辑如此强大,持续碾压着那些残剩的神话元素,迫使它成为历史叙事的奴隶。民族神话彻底瓦解了,化为一堆无法辨认的“异物”.考古/历史学家、地方官员及旅游开发商们最常用的指鹿为马的手法,有下列几种:
第一,混淆神灵和信奉该神灵的族群(部落、酋邦、王国)的差别,直接把人类部族和神灵加以等同。这是实用历史主义叙事的重要特征。它总是把神灵简单指认为部落或部落联盟的首领,而把神话解构成所谓“信史”或“准信史”.例如,把黄帝指认为姬姓部落的酋长,把炎帝指认为姜姓部落的酋长,并以上古政治领袖的面貌出现,跟神话和宗教没有任何关系。
第二,混淆崇拜地(祭祀中心)和“出生地”与“死亡地”(都城)的差别。依据实用理性主义的原则,并基于神灵等于部落联盟领袖的荒谬认知,努力寻找神的出生地和死亡地,甚至完整地虚构出其“坟墓”(如陕西黄陵县的黄帝陵、湖南酃县的炎帝陵、山东曲阜和陕西灵宝的少昊墓等等)。为打造旅游产业,地方官员更是不遗余力,以先秦和两汉以来的儒家叙事为蓝本,继续编造与争抢神仙“故里”和“墓地”,以供游客朝拜,并举办大规模“公祭”活动,收取高额门票,从所谓“文化旅游产业”中牟取暴利。仅以女娲墓地为例,目前已经形成“著名景点”的,除了山西吉县娲皇宫,还应算上山东济宁的女娲陵和山西赵城的女娲墓。女娲她老人家要是知道自己被“尸解”为三份,不知当作何感想。
第三,混淆神迹和人事的差别,编造上古大神的人间履历。各种神迹在各地被大量“发现”,从后汉到明清,已经蔚为大观。尽管部分“遗迹”在十年动乱中受到摧毁,但“文革”后的重建,尤其是近20年来的修复和重写,制造了更多“文化旅游景点”,例如某神住过的旧屋、修炼过的山洞、手植的松柏、使用过的井台,甚至留下的手印足印,如此等等。那些平庸而亲切的导游词,更大肆宣讲伪造的历史细节,以迎合游客的猎奇心理。
这些现象最初只缘于一种认知和叙事错误,而后便化育成来自意识形态和商业的双料谋略。而今残剩的中国神话碎片,还要继续承受新一轮的蹂躏与戕害。这种可笑的神圣赝品制造风潮,甚至扩大到民间传说和古典文学领域,就连梁山伯与祝英台、花木兰、西门庆和潘金莲,都成了各地政府互相争抢的稀缺题材。
部落酋长跟神灵之间,世俗社会和宗教社会之间,的确有某种内在的对应。神话往往是政治(历史)的一个镜像,而政治也反过来从神话中获取资讯、榜样和力量,但它们之间并非只是简单的镜像关系。传统考古/历史学家,喜欢把“黄帝族”简单地描述为以黄帝为领袖的部落或部落联盟,而从未意识到神话只是神话本身,它属于宗教(一神教或多神教)叙事体系。如果它跟人类社会有关,那也顶多只是信奉黄帝的族群而已。它的酋长并非黄帝本人或黄帝族系的成员,而是一个地道的世间凡夫。在黄帝和信奉黄帝的人类族群之间,存在着深刻的神学鸿沟。
神话是中国民族精神的起源,也是东亚文化体系的内核,在民族价值体系的重构中,它必然要充当最坚硬的脊骨。混淆人神之间的差异,把神话历史化,甚至蓄意伪造各种遗物和遗迹,不仅会导致历史叙事的混乱,更会加速上古神话的湮灭。“女娲遗骨事件”告诉我们,以工具理性为基准的实用历史主义,加上政绩至上的行政思维,和以商业盈利为目标的旅游考古,就是中国神话保护和文化复兴的三大敌人。
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在线-财新网 2012年06月17日 【本文责编:思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