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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凤娟]魏晋南北朝“仙话”的文化解读
——关于超越生死大限的话语表述
  作者:韦凤娟 | 中国民俗学网   发布日期:2010-01-02 | 点击数:22337
 

  四 不同时间系统的设置:时光永驻的幻想

  任何一个生命个体都存在于具体的时空之中。生命之有限,体现为证实个体存在之时空的有限性。因此,企求长生不死的人实际上是在企求打破或超越时空的局限,让个体生命进入空间无隔、时间无限的状态——这就是“永生”。

  为了超越空间对生命个体的束缚,神仙大都有变化之术,他们不仅能施行幻术,幻化众生,而且自身也可以随意变化为木石、鸟兽、各色人物等,这在《神仙传》中有不少记载。对于身怀变化之术的神仙来说,他们在“变化”中获得选择任一形体的自由,从而规避了因唯一形体的消失而必至的死亡。这一观念在葛洪《神仙传》所记左慈故事中有生动的表述,故事说左慈化为羊、化为七个左慈,后又令一市中人皆似左慈,后又以茅草自代,使曹操无法害其性命。《搜神记》卷一“介琰”条亦讲述了类似的故事。在这类张扬变化之术的话语叙事背后蕴含的深意是:神仙依靠变化之术打破了空间有限性,空间对生命个体的制约也不复存在,从而使其得以长存。这是从早期巫术、方术等传承下来的变化之术,在神仙信仰的体系中为信众们提供的突破有限空间的制约而超越死亡的门径,其实这是在神仙信仰的语境中对古老的变化观念所作的一种诠释而已。

  而更具神仙信仰独特色彩的是:在神仙信仰的话语叙事中个体生命实现了对有限时间的超越。从布道宣教的实践看,变化之术虽颇有眩惑心目的作用,但对一般信众而言,他们更关注直接与“长生”相关的命题,即神仙是如何实现对有限时间的超越。

  自先秦以来,所有信奉神仙之说的人都相信通过一些特殊的“技术性”的修炼或服用一些特殊的药物,就能炼形养神、延年益寿,进而获得超自然力,突破生命的时间大限——这是关于神仙之所以“不死”的传统叙事模式。此类传说,在专为神仙立传的《列仙传》、《神仙传》中比比皆是。葛洪在《抱朴子》中也一再宣称成仙有术,即有法门可循。不过,在魏晋南北朝志怪的“仙话”中,对于“超越有限时间”这一议题,还有更浪漫更富于想象力的说法,那就是:为神仙世界设置与俗世人间完全不同的时间系统。在俗世人间,“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时光的流逝就像水一样,不停息地将生命带到终点;而在神仙世界里,时光的流逝将变得非常缓慢,缓慢得几乎停顿,而在几乎停顿的时光流逝中,生命的过程就接近了永恒。所以,俗世人间的漫长百年,在神仙世界的时间刻度上不过是须臾片刻;而生活在几乎停顿的时间流程中的神仙们,在凡人眼中则是不死之身。

  在“仙话”的叙事中,时常把仙界与人间两个不同的时间系统放在一起,以凸显神仙对有限时间的超越。比如《汉武故事》中西王母告诉汉武帝,仙桃“三千年一着子,非下土所植”。人间之桃一年一结实,即人间的“三千年”相当于仙界的一年。在《神仙传》中,费长房进入壶公的悬壶中,“自谓去家一日,推之已一年矣”,则人间一年相当于仙界一日;吕恭入仙界二日,“今人间已二百年”,则人间一百年相当于仙界一日!在不同的故事叙述中,两个时间系统的度量比例并不固定,但内在的意义及造成的效果则是一致的:人间时光匆匆过,而神仙岁月悠悠长。也有的故事以一种“模糊”的叙事方式来传递这一意念,比如《搜神记》卷一“蓟子训”条,蓟子训说起“五百年”前的事称“适见”,如同发生在片刻之前。《神仙传》卷七“王远蔡经”条中的说法更令人心惊,麻姑说自前次与王方平见面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昔,会将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陵陆乎?”在神仙的世界里,二仙两次见面的间隔不过五百年,而人间却是几经沧海桑田,几千万年过去了!对于仅有百年寿命的凡人而言,生活在那个非人间时间系统中的神仙们已实现了对“有限时间”的超越。

  上面所举数例,都是从神仙的视角、以神仙世界为观察点,对人世间事物存在之“有限”、时间流程之匆忙,投以漠然的一瞥。另有一些“仙话”是以“误入”仙境的模式,描述凡人在两种不同时间系统中的经历,从凡人的视角来观察神仙世界的时间系统对“有限”的超越。比如《幽明录》所载“刘晨阮肇”条写刘、阮二人在仙界留居半年后回到人间,发现人间早已过去了几百年,亲友故交死亡已尽,好不容易打听到自己的七代孙,却无奈地得知,他们入山迷路的事,只不过是上辈人留下的传闻而已,匆匆的时光流水早已把他们曾经存在的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晋代王嘉撰《拾遗记》卷十“洞庭山”条也记载了类似的“仙话”,说采药人误入洞庭仙境,受到仙女们的热情接待,待出穴回到家乡,早已物非人亦非,原来他在洞穴停留半日,人间已过去三百年了。这些误入仙界的凡人一踏进仙界,也就进入仙界的时间系统,但是一旦回到人间的时间系统,立刻就体验到两种时间系统的巨大差异以及这种差异带来的深刻悲哀,悲哀于人间事物的短暂,则激发出对永恒世界的向往。

  有意思的是,在一些“仙话”的叙事中有意将两个不同的时间系统在某一空间中局部“重叠”,以凸显神仙对人间之时间系统的超越。比如刘敬叔《异苑》卷五记载:某人在山中遇见二位仙翁相对樗蒲,便下马拄鞭在一旁观看,不知觉间进入了神仙的时间系统,但是他拄在地上的马鞭和骑来的马却留在了人间的时间系统,在神仙世界的“俄顷”间,人间已经历了若干漫长时光,于是马鞭已烂,“鞍骸枯朽”,家中亲属凋零已尽,他若不是在观看樗蒲之际超越于人间时间系统之外,也早就像马鞭、乘马一样枯朽了。又如《述异记》记载:王质在石室山中伐木,遇见几个仙童作歌下棋,便驻足听歌观棋,不知觉间进入了仙界的时间系统,而他的斧头却没有随之而入。所以尽管他只在仙界停留“俄顷”,斧柄却早已烂朽了。在此类故事的叙事模式中,凡人的经历在一个奇异的时间结构中展开,两种完全不同的时间系统被“交错”在一起,使二者的差异以一种触目惊心的方式呈现出来:置身于仙界的时间系统,反顾人间的时间系统,匆匆的时光流水似乎就从自己的脚下冲过,自己熟悉的相关的事物就仿佛在眼皮下“俄顷”消失,令人不得不感叹生命的脆弱短促!唯有进入神仙世界,才能实现对“有限时间”的超越,拥有“永恒”的时间也即长生不死——这便是隐藏在这一奇异的时间结构中的主旨。

  认为在现实的时间系统之外还存在着不同的时间系统,在那个独特的时间系统中,生命超越了因时间的“有限性”设定的生死大限,而获得永生——显然,“仙话”中所表现的这种想象力是基于现实生命流逝的哀伤,基于延长现实个体生命流程的渴望,而这正是神仙信仰肉身不朽、长生久视之核心意义的一种表述。

  顺便指出,借助搭建不同的时间系统来表达对神仙世界“永生”的渴望,这一构思也被佛家“套用”了。《幽明录》“焦湖庙祝”条写汤林进入枕中世界,娶妻生子做官犯事,几乎完成了一生之事;但在现实世界不过是“俄忽之间”——枕中与枕外的时间系统完全不同。表面上看,这个故事的构成元件与前面讨论的“仙话”差不多,其实不然。“仙话”中,人间的时间流逝远较仙界的急促,即所谓“洞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而在此则故事中却正好相反,“枕中”世界中时光匆匆,在人间的“俄忽之间”就“流逝”完了汤林一生的过程。叙事者之所以搭建与“仙话”正相反的两个时间系统,是为了表达与“仙话”大相径庭的人生思考。它将人的一生置于另一个时间系统中,像快速放映影像一样让其“俄忽之间”经历一生,将人生的“底牌”一下亮出,就是为了说明:人的一生忙忙碌碌,百般经营,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无趣得很;而人世时间系统的缓慢,不过是延长着人生的无趣与烦恼。“汤林枕梦”内在的思想倾向在后来的“黄粱一梦”、“南柯梦”中表达得更加明晰,乃是佛教视现实人生为“空幻”这一观念的形象阐述。——这与“仙话”所表达的“永生”期待完全不同,不可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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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来源:中国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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