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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秀丽]男权、女性与自我认同
——曹衍玉故事研究之一
  作者:祝秀丽 | 中国民俗学网   发布日期:2019-04-21 | 点击数:4761
 

三、女儿的孝道:对父权的颠覆

  《千手千眼佛》讲述的是皇帝的三女儿。她只想修行,不想招驸马。皇帝不许,逼嫁不成,就贬她干各种活计,却都没有难倒她。最后皇帝把她撵出宫,三公主便到寺院当了尼姑。皇帝的女儿做了尼姑,有失皇家体面,皇帝就派人烧死她,却只烧死了五百个尼僧。皇帝则因此身上起了五百个连痂疱,只能用女儿的一只眼睛和一只手泡黄酒来医治。大公主、二公主来了,驸马不愿意妻子被剜眼剁手,把人拉走;三公主也被找来了,她为了父亲的性命,舍得自己的眼睛和手,皇帝的病终于被治好了,从此三公主被封为千手千眼佛。

  在历代王朝中,公主的出嫁,一般都是扩大和稳固皇族权力的联姻策略。三公主一心向佛,这岂不等于削弱了皇权增加实力的机会了吗?若从亲情和世俗的角度来考虑,子女成人后婚嫁,是父母完成责任的一种标志,所谓“女大不中留”,这也关系到为人父母者的颜面。故而,身为皇帝的父亲必然要竭力阻止和百般刁难,看似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这种情理之中蕴藏的权力关系被琳达·诺克林一语道破:“父权加诸女性的权力论述戴着自然的面纱———逻辑的面纱。”正是在这种权力之下,自觉追求“个人修行”的三公主受到了种种磨难。所有这些磨难都是父亲为了维护皇家的威严和脸面而不断设置的。从宗教意义上讲,这些磨难像唐僧取经时经历的磨难一样是对信徒的考验。而这种考验是借助皇帝、父亲的意志和权力来实现的,女儿只能被动地忍耐,被贬来贬去,最后当了尼姑还招致杀身之祸,使许多无辜的僧人枉死。在民众的心目中,皇权是绝对至上的,甚至像傅谨所说,“皇帝有置身于法律制裁之外的特权”,从皇帝受到的惩罚如此之轻就可以证明这一点。然而故事并未仅仅停留在对皇权至上的揭示上。

  与孟姜女所面对的君权、男权不同,三公主与皇帝是父女关系,也就是说,除了君权、男权之外,还多了一层父亲对子女的权力。那么,父女之间的权力关系和血缘亲情是否始终处于这种矛盾关系之中?故事的结尾给出了精彩的答案。

  故事的结尾是最为动人的一幕。病榻上的皇帝成了一位剥离了君权、父权和男权的伪装之后的老父亲,只有在面对疾病和死亡时,这位至高无上的皇帝才变成一个真正的凡人。此时,医生给了皇帝一个奇特的治病药方:用你女儿的一只眼一只手泡黄酒涂抹。这个药方正是使父女关系从裹挟着君臣、父女、男女的等级关系回归到单纯的孝养关系的一块试金石。三个女儿面对药方的态度也是具有深刻寓意的:两个出嫁的公主,都没能在这关键的时刻给予父亲任何援助,一听说要舍弃眼和手来救治父亲,便被驸马带回婆家了。无奈之下,皇帝派人找回三公主,而只有这个孑然一身的女儿挺身而出,用自我牺牲来回报父亲养育的恩情。

  此处的情节与前面的叙事形成了两种对应关系。一是三个女儿的不同行动,与故事开头父亲给女儿们招驸马形成了一种对应。在这一对应中,我们看到两个年长的公主都如父亲所愿出嫁招了驸马,殊不知在父亲病重的时候,正是他的这些驸马女婿们反对自己的妻子舍身救父,只有坚持不嫁的三公主没有女婿婆家的这种羁绊,得以给父亲最大的支持。女子嫁人以后,所遵从的男权从父亲的权威转移到丈夫的权威之下。这就是说,出嫁女要以媳妇的身份在夫家竭尽人伦孝道,拥有皇权的公主虽不像平民百姓家的媳妇那样恭顺,也要求恪尽妇道。所以,公主们被驸马拉回婆家是可以理解的,何况此时的皇帝已经成为一个需要救助的老父亲,而不再有丝毫的皇帝的权威了呢?从这一意义上讲,终身未嫁的三公主避开了女人“出嫁随夫”的男权的罗网,也挣脱了父权和皇权的世俗力量而终获自由。

  二是三公主的善良孝顺与父亲的恃权逼迫形成另一种对应。执著倔强的三公主并未因父亲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心怀怨恨,这是难得的人生境界。面对皇权的威逼,她坚持故我、从不放弃;面对重病的父亲的求助,她心底无私,甘愿牺牲。这一前一后的行为,展现了她不畏权势、自我坚持、至情至善的非凡个性。在父亲逼婚的事件上,三公主没有听命于父权、皇权的摆布而舍弃自己的追求,她的对抗是坚定不移的;在父亲生命垂危之际,三公主没有眷恋自己的生死得失而自愿付出,她的回报也是义无反顾的。

  最后,三公主赢得了真正的自由和认同———成佛,失去的手和眼也得到了加倍的弥补,成了千手千眼,这意味着神圣和能力,昭示着孝心和善良的广大无比。千手千眼是父女真情的见证,而那剂药方则是唤起最纯朴的父女亲情关系的良方,也是对父权以及皇权的一种解构和颠覆。

四、妻子的好运:对夫权的否定

  与《孟姜女》和《千手千眼佛》不同的是,《灶爷与灶奶》集中表现了丈夫和妻子之间的权力关系。

  《灶爷与灶奶》讲述了妻子比丈夫的命好、福大,丈夫因妻子自夸有福而休妻再娶,妻子到一户穷困人家并使之富裕,前夫沦为乞丐前来乞讨,妻子可怜他,亲自为他做了食物,前夫羞愧钻灶而死的故事。故事以宿命的色彩把女人的福气放在男人之上,张扬了女人在夫家所应有的分量。命运似乎给女人一种神秘的支撑,即使是被休弃也会因为命运的青睐而得到幸福。在浓郁的宿命信念所增添的戏剧性情节之中,男性和女性之间的权力关系从对立的角度得到一种表达。江帆通过对这类休妻故事的研究,指出:

  在情节的设置上,中国的休妻故事鲜明地体现出“二元对立”的特点,以男———女、贫———富、贵———贱、美———丑作为矛盾的双方,这种“二元对立”,最终都是以女胜男,贫胜富,贱胜贵,丑胜美结局,表现出对封建社会现实的一种精神悖反。

  尽管结局如此具有精神悖反的效果,然而,让人不理解的是,既然老灶奶命好,为什么她还会被丈夫休掉呢?那么,女人被休,则要归咎于造化弄人了?与其说是造化弄人,不如说是由男性比女性拥有更多的权力(在故事中表现为夫权)造成的。

  在曹衍玉讲的故事里,女人命好,并不代表能超越男权社会赋予男性对女性的权力。当老灶奶和老灶爷拌嘴的时候,说她自己有福气、有财富,被激怒的老灶爷便施展男性的权威休弃了她,又娶了别的女人。尽管故事没有讲述被休的妻子如何受到种种歧视,但与老灶爷相比,老灶奶原有的社会身份被丈夫的一纸休书彻底改变了。被休了的老灶奶独自骑马来到一户穷苦人家,也把自己的福气带给这家人,他们不久就富裕起来。显然,无论多么好的宿命,因男权的威力而被休的妻子流落到他乡异地,在底层社会落脚,其中的辛酸甘苦不言而喻。让女人被动地依靠命运之神来拯救社会等级制度带给个人的不幸,这是故事里最为悲哀的事情,也是封建社会现实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情。不过,故事并未止步于此。故事的结尾,讲到老灶爷穷了,老灶奶出于对前夫的悲悯,济贫放粮的时候希望他能赶上。在夫妻相遇的情境中,两人的贫富构成一种反差,两人的地位也发生了逆转,老灶奶成为衣食无忧的富户,放粮赈灾,老灶爷沦为乞丐,要依靠她救济度日。显然,穷苦的男人比富有的女人地位低下,因为财富使他们归属于不同的阶层和等级。由此,老灶爷无法跨越贫富贵贱的等级再来制约前妻的好运。如同《千手千眼佛》结尾处一样,原本拥有某种男权并以此来辖制女性的男主人公,由于身处窘况、地位有变而剥离了那种权力,两人需要面对的只是单纯的人际关系而已。此时,与丈夫无情地休妻相比,女主人公对前夫的情谊显得尤为宽容、博大。

  还有一点值得深思。故事并非简单地肯定女人比男人高贵和优越,而是通过两人身份贵贱与贫富的改变,使高踞妻子之上的丈夫遭遇失却地位和权力的窘境。令老灶爷最后羞愧难当撞死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或许是良心的谴责,或许是女人富有、自己贫苦的无颜。他似乎能忍受贫穷,却不能忍受自己承受的施舍来自曾被他休的、而今富有的前妻。他的死,作为自作自受的惩罚方式,也是对丈夫权威的一种否定。

  夫妻之间究竟处于怎样一种关系才使得妻子如此轻易地遭到离弃呢?老灶奶被休,包含着夫妻权力的不平等以及由此导致的彼此之间的隔阂与误解。妻子和丈夫之间没有平等的互动,所有对妻子的判断都是丈夫自以为是的夫权的展示。夫妻生死别离事件的深层意义在于揭示两性之间、夫妻之间的权力关系和彼此疏离而导致的恶果。李亦园认为,男女有阃内阃外的隔离、夫妻之间感情淡漠以及女子在社会中处于被动、被忽视的地位,是中国传统社会强调父系、男系的社会结构的典型产物。也就是说,男权制度加深了传统的两性分工之外的男女授受不亲的社会关系,形成了夫妻之间无亲密关系的文化传统。不改变两性之间的权力关系,类似老灶奶和儿媳妇的悲喜剧依然会不断上演。

  综上所述,曹衍玉讲述的这些故事都体现了父权社会中两性权力关系的张力。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讲,它的社会意义依然存在,因为无论休妻还是逼嫁的母题,都不仅仅代表中国封建社会婚姻制度中的一项约定,也代表被纳入到延续至今的社会文化传统之中而约定俗成的男性权力的一个象征符号。另外,曹衍玉讲述的女子都是性格刚烈的女人,孟姜女投海,三公主被贬,老灶奶被休……她们没有因男人的权威而委曲求全,敢于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名节、追求和命运,甚至直面分离或死亡。这也是在男权压力之下女性自我认同的一种选择。

  (本文刊载于《河南社会科学》2009年第1期,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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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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