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年代距离楚庄王(公元前613—前591年在位)已经200余年,相隔六七代以上,只能说是相当疏远的公族了。楚庄王作为春秋五霸之一,向北扩张势力,曾破洛水附近的陆浑戎,观兵于周郊,问九鼎于周室。一些楚公族可能充实到新开拓的国土上。大概在庄子出生前20余年,楚悼王任用吴起变法,“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史记·吴起列传》);并且“令贵人往实广虚之地,皆甚苦之”(《吕氏春秋·贵卒》),甚至降为平民耕于野。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射吴起并中悼王尸,被新即位的楚肃王论罪夷宗死者七十余家,庄子的家族可能受牵连,避祸迁居宋国。
由于庄子家族被迫离开故土,所以,这个家族有着迁徙的精神底色,这就是《庄子》中鲜明的南方情结的深层心理原因。在《秋水》中,庄子由于受故人惠施无端怀疑要谋取其梁相地位,在国中搜查三日三夜,就向惠施讲了一则辛辣的寓言,其中说道:“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鸾凤之属),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庄子家族生于南方,他便自居为“南方有鸟”,而且自拟为楚人崇尚的鸾凤。其家族迁于北方,便说“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在鸟由南飞北的叙述中,隐含着庄子家族由楚至宋迁徙的踪迹。在《逍遥游》中,鲲鹏受斥鴳之讥,是有鸟图南,发于北冥而飞于南冥,这同样可以体验到庄子有一种南方情结和大迁徙情结,这可能无意识地隐含着他的家族的历史记忆。到这里,我们算是触摸到了庄子的体温。
家族流亡与地域体验的反差
由于庄子的精神之根在楚国,所以,他笔下的楚国自然便是一个神奇的、令人神往的地方。“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年为春,五百年为秋”。东晋张湛注冥灵为“木名也,生江南,以叶生为春,落叶为秋”。也就是说,在儒者以“五百年”为道统承续标志之时,庄子以“五百年”为自然生命荣衰的交替,用这个生命树标识一个恒远的时空,昭示庄子潜意识中的家国情怀。在《庄子·应帝王》中,他给南海之帝取名为“儵”,给北海之帝取名为“忽”,同样带有庄子与楚文化之间的精神脐带。
庄氏家族离开楚国,由其苗裔在回忆中写楚,一种“月是故乡明”的意识使他笔下的楚人很神奇,大多都能悟道。《庄子·达生》中记载了传言是孔子亲历的“痀偻承蜩”(驼背者粘取蝉)的故事。痀瘘就是驼背的老人,用竹竿去抓蝉,竹竿顶上放两个石头丸子,如果不掉,那么十有二三能粘下来;如果放三个石头丸子不掉下来,十有七八能粘下来,如果五个都不掉下来,那么便能一粘一个。痀偻者的承蜩之道是“形全精复,与天为一”,“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这位能悟道的痀偻者便是楚人。
“匠石运斤”是庄子讲的一个楚国故事,楚国郢都有一位鼻尖沾了薄如苍蝇翅膀的一层白泥巴的人,让石工匠用板斧把它砍掉。石工匠运斧如风,只听见一阵风声,白泥巴被砍干净,鼻子没有受伤,郢人面不改容地站立着。鼻尖上沾了白泥巴的楚人,察人之深,楚国的石工匠,技艺高超,在这个只能靠想象来体验的故事中,庄子对于楚人的深情,不难体会。
然而当这类悟道故事旅行到宋国,我们发现,《庄子》中的宋人,大多数都很朴拙,甚至拙劣。最明显的莫过于“运斤成风”故事的后半部分,宋元君听说石工匠的技艺如此了得,就请来为自己表演砍削,石工匠敬谢不敏:“臣则尝能斵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楚国石工匠技艺高超,宋元君请石工匠来表演,显见得喜欢跟风,结果又被石工匠拒绝,两厢对照,楚石匠的机智,宋贵族的笨拙,清晰可见。
《庄子》既反感于宋国的封闭性,又对宋国势利之徒深恶痛绝。《列御寇》篇记宋人曹商为宋王使秦,得车百乘返宋,嘲笑庄子穷处阨巷的落魄相,庄子则反讽他为吮痈舐痔者流,说是“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刻画出阿谀奉承、卑躬屈膝的丑恶嘴脸。庄子为何对宋人如此反感呢?在《庄子》中,我们发现,庄子山行多见巨树狸雁,由此可以知道他的家族流落到宋国,居处荒芜,身近自然,这就表明,庄子在宋国,是未能融入的客族,所以写宋人的时候便心存隔膜。如果进一步考释,就会发现宋人的愚拙与宋国政治的封闭性有关,梳理《左传》对列国政治的记载,就可以知道宋国始终是公族执政,不崇客卿。庄子在宋国担任着不合高士身份的“漆园吏”的卑职,大概与这种不崇客卿的封闭性有关。这种自持而排他的政治结构,也造成游动于列国的诸子对于宋人愚拙的反感,并不限于庄子一人,比如《孟子》的“揠苗助长”,《韩非子》的“守株待兔”,都是著名的“宋国故事”。
庄子在宋国,居于荒野之地,做了很多梦。在先秦诸子中,老子没有写梦,《道德经》五千个字,没有梦字。跟庄子同时代的孟子,也不写梦,《孟子》三万四千字,一个梦字也没有。《论语》有一个梦字,这就是孔子叹息没有梦见周公,他做的是政治梦,而庄子做的是生命体验的梦。庄子写了11个梦,他思考着,到底做梦的时候是真的呢?还是醒过来的时候是真的呢?这真实的分界,生命的分界在哪呢?到底是庄周梦蝴蝶呢?还是蝴蝶梦庄呢?庄子开了一个传统,用梦来体验生命。
草根人物与言意之辩
庄子文章来自水木丰茂、百物繁滋的林野,带有林野文章的清新、奇异和神秘,是文人呼吸着林野空气的适意悟道的写作。他可以随手拈来林野百物和民间异人的故事,引发哲性奇思。
《庄子》的林野风貌,与他多写草根人物有关。《庄子》常在草根人物身上,发现出人意表的深刻思想,如很多人耳熟能详的“庖丁解牛”的故事,取材于厨师,可见道生于草根。再如“轮扁斫轮”的寓言,说一位名叫扁的工匠在齐桓公的读书堂下修车轮,多嘴说齐桓公所读的“圣人之言”是“古人之糟魄(粕)”,惹怒了齐桓公,他解释说:“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人类的经验和智慧,书面失载的肯定远大于书面已载的,但已载的也不应全盘否认,多是按当时知识者价值观选择的值得记载的精华。庄子以一位行年七十老斫轮评议古人之糟粕,是以一个草根人物,一个民间实践者的体认,挑战书面写作者的话语权,是与“敬惜字纸”的立场相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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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新网-人民政协报 2010-07-26 16:04:00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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