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学的文献学基础(philological foundations)及其历史上最为显著的文本史取向(the text-historical orientation)的方法,使得民俗文本(folklore text)成为该领域具有主导性的分析单位(Fine 1984)。但是,令人惊奇的是,文本和文本性(textuality),从未作为概念在民俗学者中成为理论或者批评的关注核心。民俗文本一直作为确定的、客观化的一种普遍性的或者主题性类型的表征,作为民俗宝库——童话、传说、神话、笑剧(Schwank)、史诗、歌谣、谜语、谚语、符咒等等——的一部分,依据传统性、匿名性、社会分布或者其他非文本性的因素,而被预先辨识。直到最近,民俗学领域的最新进展开始思考文本性,表现为列举那些界定或者构成某些特定文类特质的形式特征,比如对十行诗(décima)的韵律、诗节长度、内部分割、押韵规律等的说明,或者对塞尔维亚-克罗地亚史诗诗行的韵律结构做出分析。
然而,在表演取向的视角(performance-oriented perspectives)的发展中,认识到界定文类的这许多形式手段和模式性规则同时普遍地作为标定表演的手段,还促进了一种新的观念的形成,即并非将文本视为自主性的、传统性的、文学性的人造物,而是情境化的交流实践的新生性结果,是一种话语的实现(a discursive achievement)。标定表演的交流性资源,也就是将表演者的艺术性展示予以框架化的那些交流性资源,也为表演者的表达行为赋予了形式,将之模塑为文本,它在一定程度上与其周围的话语相分界,具有内在的粘着性,在语义上富有意义。
当然,考虑到民俗学者对传统的敏感性,将民俗事象形塑为文本的大部分编创过程可能在表演中重述它之前很久就发生了。然而,从表演作为一种交流实践的模式这一优越的视角来看,每一位表演者都必须要重新为一段口头表达(utterance)赋予形式,并且在实际事件的即时发展中将其标定为表演。如此一来,文本性就不再仅仅是一段再三重复的口头文学的预先包装(packaging),而是一次话语的实现,一个将一段口头表达展演——包括再生产——为文本的实际过程。这就是“文本化”(entextualization)的过程(Barber 2003; Bauman and Briggs 1990; Silverstein and Urban 1996)。
在文本化过程中,一个最为显著的形式方面的影响来自文类(genre)——民俗学的基础概念之一。用表演中心观的术语来说,文类为特定文本顺序的生产、接受和流布,提供了一个社会性建构的指导框架(Bauman 2004: 3–8; Briggs and Bauman 1992; Hanks 1987)。因此,文类代表了模式,指导着对口头表达的形式上的控制,使系统上彼此相关的、同时发生的形式特征和结构成为惯例。不过与此同时,文类之间在实际上和主题上也存在着相互关联,为应对反复发生的交流事件提供惯例性的指导原则(Luckmann 1995),为参与者提供彼此借以定位(aligned)的一系列角色和关系(Hanks 1996; Irvine 1996),提供将特定的知识和经验顺序加以编码并表达的途径。文本化即是这样的过程:这些形式、主题和实际关系借此而在文本的形塑中发挥作用。当一个文本与某一特定文类相结合时,通过与以往的文本之间建立互文关系(intertextual relationship),它得以生产并被阐释的过程成为中介性的媒介(mediated)。一般性的框架化手段,比如“Voy a cantar estos versos” or “Bunday!”,便携带着文本进一步展现的一系列预期,为其他以此类程式开头的文本提供指示。“Voy a cantar estos versos” 预示着一段“卡瑞都”(carrido)——大墨西哥地区的一种歌谣——的演唱(Paredes 1976: 83); “Bunday!”则标志着巴哈马人一则“古老的故事”表演的开始(Crowley 1966: 19–22)。 这些预期由此为文本化确立了框架。
在我于1986年1月14日所记录的一段销售专利药品的推销员的推销辞(sales pitch, 或者叫pregón)中,我们可以观察到文本化的过程。这是一个位于墨西哥小城圣米格尔德阿连德(San Miguel de Allende, Gto.) 的每周一次的露天集市,在这里可以广泛观察到各类商业性言谈者——比如推销人员、拍卖者、街头小贩、演出会的门票兜售者等等——的艺术性,他们的言谈本身以及这些言谈在销售商品中的实际功效都经常受到人们的关注(Bauman 2004: 58–81; Dargan and Zeitlin 1983; Kapchan 1996)。我观察的这位推销员无疑也在推销药品的过程中,同时展示着其语言上的艺术性。开始推销前,他登上了一个小木台,面向人来人往的购物者,开始大声地、雄辩性地说起来,这是一个标记性的转向,表明他与其所置身于其中的市场空间里流行的话语组织相一致。我在那些路过的人群中,推销员的表演吸引了我和其他人,很快我们就围成一小群,有些人对他的药品感兴趣,有些则只是停下来欣赏他的表演。推销员高度流畅的讲话显然并不是固定的,但是听几分钟之后,就会发现其中新生的文本性:他将其推销联结在一起的方式。下文是其整个表演的一段摘录。我将誊录稿做了格式上的处理,以突显文本中的某些形式特征。这一誊录模式的目的是在印刷页面上展现出统摄表演的那些形式组织的突出面向,遵照了民族志诗学(ethnopoetics)的核心原则——用于出版目的的口头表演的编辑,应当考虑到表演文本的诗性组织(Blommaert 2006; Hymes 1981; Sherzer and Woodbury 1987; Tedlock 1983)。
1 Para que saque, expulse los parásitos, señor,
因为它祛除、驱赶寄生虫,先生,
2 para las lombrices,
驱赶蛲虫,
3 para la solitaria, las amibas, los oxiuros,
驱赶绦虫、变形虫、线虫,
4 cuando duele el estómago,
当你肚子疼的时候,
5 cuando haya vómito o diarrhea,
当你呕吐或者腹泻的时候,
6 hervido y tomadito,
当你有点发热或者喝醉了的时候,
7 llega a sacar precisamente gas estomacales,
它恰好能排除肚子里的气,
8 quitar agruras,
缓解胃酸过多,
9 asedías la mala digestión.
解除消化不良。
10 Para que limpie el estómago,
因为它清洁了胃,
11 lave los intestinos,
清洗了肠,
12 ayude al crecimiento,
有助于成长,
13 al desarrollo.
有助于发展。
14 Lombrices, solitarias, amibas,
蛲虫、绦虫、变形虫,
15 oxiuros, alfilerillo,
线虫、咬烟草叶子的虫,
16 tenia, bicho, gusanillo.
绦虫、臭虫、小蠕虫。
17 Señoras, señor,
女士们,先生们,
18 esto le sirve para que expulse las lombrices.
这种药会帮助你的,因为它驱除蛲虫。
19 Le regalo tantito, ándele.
来,我给你一点。
20 En una tacita de agua,
放进一小杯水里,
21 taza de agua,
一杯水,
22 póngalo a hervir,
把它煮沸,
23 ya hirvió lo cuela lo endulza
煮开以后过滤一下,加点糖,
24 y lo da a tomar en ayunas.
然后空腹喝下。
25 Huélalo.
闻闻吧。
26 Huele a menta como anís.
它闻起来像薄荷,像茴香。
除了高出地面的的木台、连贯而持续地掌控话语权、对于参与空间的组织,这段誊录还揭示了标定表演的一些其他的手段。我提醒诸位加以关注的标定手段包括:将口头表达通过呼吸上的停顿和句法结构而切割成规则的、有节奏的诗行;语法上的平行关系,以及头韵(二者表现在,比如,第10行和第11行)。如同我上文所主张的,这些手段与其他的形式特征一道,将这段口头表达联结成一体,成为一个具有高度内聚性的相互关系之网。词汇的重复,包括同一个语词的语法上的不同异体(grammatical variants)(比如第2-3行、14-16行对于体内寄生虫的反复重述;第1和第7行的saque/sacar),语法上的平行关系(比如第4和第5行,cuando duele el estómago/cuando haya vómito o diarrea;第20和21行的En una tacita de agua/taza de agua),有规则的诗行的累积(the cumulation of measured lines)……所有这些手段,一同将这段话语粘合为一段形式上具有内聚性的、语义上具有一致性的文本结合体(textual package)。这些形式上的模式,正像肯尼思•伯克(Kenneth Burke)所主张的那样,建立起了引发观众参与并完成的模式,吸引观众们的参与,将他们吸引到其推销的形式运用上来。伯克的观点中尤其重要的洞见,是在诗性的形式与修辞的或者言语表达的效果之间建立起了功能性的联结。也就是说,当集市里的消费者被推销员的推销辞的诗性模式所吸引时,他/她就变得易于接受其推销,购买其药品的可能性也更大。这一形式和功能之间的连带关系表现了表演所具有的力量的一个重要方面。
下面我们看看其十五分钟之后接着发布的第二段推销辞,其中进一步揭示了内在关系的另一些维度。
1 Le limpia el estómago,
它会清洁你的胃,
2 y le lava los intestinos.
清洗你的肠,
3 Le regalo,
我把它给你,
4 para qué saque y expulse las lombrices,
因为它去除、驱赶蛲虫,
5 la solitaria,
绦虫,
6 las amibas,
变形虫,
7 los oxiuros.
线虫。
8 Le limpia el estómago,
它将清洁胃,
9 le lava los intestinos,
清洗肠,
10 y le ayuda al crecimiento.
有助于你的成长。
11 Arrímese, señorita, para acá.
站近一点,夫人,到这里来。
12 Cuando llegue a haber un vómito,
当你开始呕吐、
13 una diarrea,
腹泻、
14 un cólico,
绞痛、
15 un dolor de estómgao.
肚子痛时。
16 Huélalo.
闻闻它。
17 Huele coma a menta,
它闻起来像薄荷,
18 a anís,
像茴香,
19 no amarga,
它不苦,
20 no sabe feo.
吃起来味道不坏。
21 Le va a limpiar el estómago,
它将清洁你的胃,
22 le ayuda al crecimiento,
有助于你的成长,
23 al desarrollo,
有助于发展,
24 matando los animales.
杀死寄生虫。
这一段依然将推销员的推销标定为表演,而且像我们在上一段摘录中所发现的那样,依然展示了类似的内在凝聚的机制。但是,除此而外,通过运用一批同样的词汇(寄生虫类,第4-7行),近似的平行诗行(Le limpia el estómago/y le lava los intestinos,第8–9行;le ayuda al crecimiento/al desarrollo,第22–23行;Huele coma a menta/a anís,第17–18行),如此等等,它显示出与前一段推销辞的强大的内聚纽带。这些相似之处将文本性之网扩展至推销员较长时段的推销言辞的范畴。这里所展示的只是其许多相互关联的段落中的两段。将推销员的长时段表演联结起来成为一体的这些统合性机制的建构,就是文本化的新生性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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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孟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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