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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斋俚曲·禳妒咒》中的打瓜子 ——兼及《醒世姻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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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斋俚曲·禳妒咒》中的打瓜子 ——兼及《醒世姻缘传》

 
   “聊斋俚曲”十四种(也有说十五种)又有“通俗之曲”、“通俗杂曲”之称,是蒲松龄先生以其“救世婆心”创作的结果。为达到“使街衢里巷之中,见者歌,而闻者亦泣”的目的,[1]作者尽量使作品通俗化,这不仅体现在曲目形式的俗曲化方面,也体现在曲目内容的世俗化方面。这一点,通过既是《聊斋志异》的内容又“演为通俗杂曲”的几个故事看得更加清楚。俚曲《禳妒咒》一向为人所看重,周贻白先生在《中国戏剧史》中正是通过对它的分析指出了蒲松龄俗曲在中国戏曲史上具有重要的价值,而这篇俚曲就是从《聊斋志异·江城》演化而来的。稍微比较,我们就会发现俚曲在内容上更加贴近百姓生活,从而也反映了时人生活的诸多方面。本文只是对其中涉及到的一个小游戏——打瓜子做个说明。
  《江城》里没有一处写到打瓜子,只在开头提及一句:高蕃(在《禳妒咒》中又有小名长命)和樊江城“两小无猜,日共嬉戏”, [2]而翻开《禳妒咒》,读者会发现其中三回有关于打瓜子的情节,其中第二回《双戏》中的正是“两小无猜,日共嬉戏”的最好注脚。文中写长命与江城玩翻交的游戏,玩着玩着两人就拌起嘴来,江城说:“这一回你打交,我先翻;翻错了的打瓜子。”长命说:“就是这等。你犯着我手里,我使上些唾沫打你。”江城说:“你翻错了,我下这四指面条子打你。”而后,两人边斗嘴边翻交。江城说:“我说你慢翻错了,我伺候下四指老面条。(哥哥呀,)有本领不要泪珠吊。”长命说:“犯着我手里我也着实敲……”结果是江城翻错了,长命“吐指头就拉胳膊”要打,江城不让打。两人正争着,长命的母亲找来,结果这件事成了个不了了之。这一次“打瓜子”不仅是“日共嬉戏”的具体化,而且为第二次打瓜子和夫妻反目埋下了伏笔。六年后,江城和长命结为夫妻,二人旧话重提,于是在第九回《闺戏》中,第二次提到打瓜子,长命说:“那一年翻交,你该我那瓜子,也该还我了……”江城说:“我给你这胳膊,你还不敢打哩。”长命说:“你拿过来咱试试。”江城就没好气地“露出胳膊来一舒”说:“给你。”长命“拿过来轻轻的打了一下”。结果江城恼了,劈脸给了长命一巴掌。长命埋怨道:“俺不过汤一汤,也不曾把你伤,瓜子也是轻轻的放。两个指头打了你,你从脸一巴掌……”江城有些强词夺理:“是谁先打谁来?”长命便笑了,接着说道:“……你当初曾说要四指面条子打我,怎么加上一个指头呢?还打着脸上呢?……”这一段中,蒲公对江城和长命打瓜子做了惟妙惟肖、最为具体的描写。打瓜子第三次出现是在第二十六回《虐妒》中,江城提议与长命和丫环春香三人抹牌,长命就问她们平时赢什么,江城说:“我输了一柱一个钱,他输了一柱一瓜子。咱今日还和春香抹,咱俩赢瓜子,还给春香钱。”长命说:“咱都一柱一个钱罢,看瓜子有争竞。”江城说:“谁没见过俩钱呢?你从头里这个那个的!我只赌瓜子,我输了该着,你输了我可打你。”后来春香输给了长命,长命就让春香“舒出胳膊来”,打了两下。这一打不要紧,结果惹下一场皮肉被剪之祸。[3]
  事实上,不独《禳妒咒》中有打瓜子的情节,不少明清小说如《金瓶梅词话》、《红楼梦》中也多有涉及。比如《金瓶梅词话》第二十四回写道:“宋惠莲正和玉箫、小玉在后边院子里挝子儿,赌打瓜子,顽成一块。那小玉把玉箫骑着在底下,笑骂道:‘贼淫妇,输了瓜子,不教我打!”[4]再比如《红楼梦》第六十四回中写:“看时,只见西边炕上麝月、秋纹、碧痕、紫绡等正在那里抓子儿赢瓜子儿呢。却是芳官输与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了出去。晴雯因赶芳官,将怀内的子儿撒了一地。”[5]西周生的《醒世姻缘传》中也有一段很详尽的描写。
  这么多的作品中涉及到打瓜子,说明它至少在明清时期是相当流行的。那么究竟什么是打瓜子呢?对此,已有不少学者说出自己的见解。如台湾学者魏子云先生在其《金瓶梅词话注释(增订本)》中列出“赌打瓜子”条,认为“‘打瓜’即‘大子瓜’之俗称。今人仍爱食之瓜子,即此种‘大子瓜’所出。中原人俗称之为‘打瓜’。此种瓜比西瓜略小一倍,子多,肉虽不多,但甚甘美。遇有丰收,瓜园主人为了早日取子,每招来众人去瓜园‘打瓜’,肉任人食用,子留瓢内。否则,一经腐烂,则子亦受损。若非丰收,则此瓜之瓜瓤,也能卖钱。”[6]又有白维国先生在《金瓶梅词典》中解释:“用手指或掌侧骤然击打胳膊上的肌肉,使隆起。多用作赌胜负后的惩罚手段。瓜子,成块状的肌肉。”[7]上海古籍出版社《醒世姻缘传》则认为打瓜子是“一种以胜了打对方手臂为采的游戏。”[8]在诸种说法中,魏先生之说似认为“赌打瓜子”即是以“打瓜”之籽为赌注,或者以为“打瓜子”这一活动与一种植物的果实打瓜之籽有关联,释文不甚明确,仍令人不解。参照白维国先生的说法和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注的说明及其他一些资料,笔者对“打瓜子”形成了这么几点认识:
  (一)打瓜子是一种赌注或者说是彩头,伴随其他某种可以决定输赢的游戏进行。通过某种游戏决定输赢后,游戏规则就赋予赢家打输家的权利。打瓜子是对输家的惩罚,是对赢家的奖励。一般说来,那些能决定输赢的游戏以挝子儿为多,比如宋惠莲和玉箫、小玉,麝月、秋纹、碧痕、紫绡、芳官与晴雯等,都是通过挝子儿(也叫抓子儿)来赌打瓜子的。但也不尽然,狄希陈和童寄姐玩的是看纸牌、掷骰,长命和江城玩的是翻交。但无论是挝子儿、看牌和掷骰,还是翻交,多是闺房之戏或者儿童、女子之戏,这就决定了它们的彩头——打瓜子也通常在小夫妻之间或儿童、女子之间进行。
  (二)打瓜子虽是彩头,但本身也是一种游戏。比之于其他诸如钱、糖果等物质性的彩头而言,打瓜子能带来更多的欢笑和趣味,当然也包括因此引起恼怒的麻烦。所以长命会说:“看瓜子有争竞。”所以江城会说:“谁没见过俩钱呢?”而表示不愿赌钱,只愿意赌打瓜子。《醒世姻缘传》中的描写更可以令人将打瓜子的趣味性看得清楚。
  (三)打瓜子之“打”是个动词,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现代汉语词典》对“打”一词有25种解释,其中第一条为“用手或器具撞击物体”,当是“打瓜子”之“打”对应的含义。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有上面引用的几条资料做证:小玉骂玉箫“输了瓜子,不教我打!”“芳官输与晴雯,芳官不肯叫打”;《醒》和《禳》的对话亦多次提到。至于瓜子,白先生认为是“成块状的肌肉”, 打瓜子就是“用手指或掌侧骤然击打胳膊上的肌肉”。但参照上面列举的诸资料,《红楼梦》和《金瓶梅词话》并没有提供用什么、怎么打、打在哪里的讯息,《禳妒咒》和《醒世姻缘传》虽都明确指出打是打在胳膊上,不过又都没有提到用掌侧打,也没有提到是打胳膊上的肌肉。那么到底瓜子是什么?打瓜子如何打,又打在哪里呢?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还可以从现实生活中找到。
  因为打瓜子作为一种闺戏,或者儿童、女子之戏,属于民间游艺的一种,具有很强的传承性,在很长时间内都活跃在民众中间,而且迄今仍有生机。笔者对此进行了一些调查。比如在笔者的家乡山东定陶县,孩子们现在还在打瓜子,通常是输家掌心向上,赢家用整个手掌心向下或轻或重地打过去,而且边打边唱“打瓜磨明,打得小孩生疼”的歌谣。又比如在山东沂水做过打瓜子游戏的张廷兴先生说,当地打瓜子有打一瓜、二瓜、三瓜、四瓜和全瓜之分,一瓜就是用一个指头(通常是食指)打,二瓜是用两个手指(通常是食指和中指),三瓜用三个手指(指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四瓜则用除大拇指以外的四个手指打。全瓜又分两种,一是用五个指头打,一是用十个指头打。按他的说法,《禳妒咒》中长命用两个指头打江城,应是打的二瓜,而江城说“伺候下四指老面条”,实际上是打四瓜的代称。如此说来,再参照长命说的话——“俺不过是汤一汤,也不曾把你伤,瓜子也是轻轻的放”,所谓“瓜子”,当不是指被击打的“块状的肌肉”,而应是用于打击的“手”和“手指”的代称。“瓜子”一词,常用来借代那些与瓜的形状相仿佛的类似圆形、椭圆形的物品和部位。其中的“子”只是词语的一咱后缀形式,读时作轻声,没有实际的含义。在山东口语里,特别是方言中,人身上某些部位可叫瓜子,比如腚瓜子、脑袋瓜子等,一些物品也称为瓜子,比如糖瓜子、棉花瓜子等。手和手指之被称为瓜子,也是因为其形状与瓜相似。至于打在什么地方,《醒世姻缘传》和《禳妒咒》告诉我们的都是打在胳膊上,定陶地区是打在手心,另据张廷兴先生的介绍,打瓜子多是打在手背上。打手心、打手背、打胳膊应都是游戏规则所允许的,只是脸不能轻易打,所以长命才会特意提及“还打着脸上呢”。具体到打的方法,既可以用手指敲打,也可以是手指在胳膊或手上划一道。赢家打时还可以在自己手指上吐上唾沫,《禳妒咒》中长命就说“若犯在我手里,我使上些唾沫打你”,但这多是表明要狠狠打的态度,并不一定真是要吐上唾沫了。
  从拙文的题目来看,还有个兼及的问题。为什么要兼及《醒世姻缘传》呢?笔者觉得,只要同时读过《醒世姻缘传》和《禳妒咒》,就很难不把二者联系起来。蒲松龄的长子蒲箬在《柳泉公行述》中说蒲松龄将《聊斋志异》中的数篇“演为通俗杂曲”,“直将使男之雅者、俗者,女之悍者、嫉者,尽举而汇于一编之中”,[9]《禳妒咒》一剧应是这句话的极好注脚。而若抛开《醒世姻缘传》的作者问题,《醒》一书又何尝不是这句话的极好注脚呢?的确,在内容上两则故事都是有前因的恶姻缘,男主角都是惧内的高手,女主角则常作河东狮吼,都是又泼辣又爱热闹的,最后又都改“邪”归“正”。而在细节的描写上,二者也多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仍以打瓜子为例。《醒世姻缘传》至少有两回提到打瓜子,如第五十四回中:“寄姐看的好纸牌,常与狄希陈看牌耍子,有时赌栗子,或时赢钱,或时赢打瓜子,待半日家不过去。”[10]而第七十五回中狄希陈与童寄姐掷骰赌瓜子的情节,写得更是十分详细且有生活情趣。狄希陈与童寄姐掷骰赌钱,狄将钱全输出后,要向寄姐借钱再掷,“寄姐说:‘哟!你甚么有德行的人,我借给你!咱不赢钱,我合你羸打瓜子。我输了,给你一个钱。你输了,打你一瓜子。’狄希陈说:‘我为甚么?你输了就给个钱,我输了就挨打呀!咱都赢瓜子。’寄姐恃着手段高强,应道:‘罢呀怎么!’一连掷了几个对,把狄希陈的胳膊,寄姐一只手扯着,一只手伸着两个指头打。狄希陈掷了一对么红,喜的狄希陈怪跳,说道:‘我可也报报仇儿!’寄姐 着袖子,拳着胳膊,甚么是肯伸出手来。狄希陈胳肢他的脖子,拉他的胳膊,只是不肯叫打,说:‘你再掷一对么红,我就叫你打。’狄希陈说:‘也罢呀怎么!’一掷又是一对么红。寄姐忙说:‘我不依,我不依!’拿着骰子举了一举,口里默念了几句,递与狄希陈说道:‘你要再掷一对四红,我可叫你打了罢。’狄希陈也把骰子举了一举,口里高声念道:‘老天爷,我合寄妹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掷就是一对四红。’寄姐红着脸道:‘甚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呀?’狄希陈道:‘只许你念诵,不许我念诵罢?’一边掷下,端端正正掷出一对四红。寄姐与狄希陈俱甚喜欢。寄姐道:‘我不赖你的,可叫你打下子罢。’伸出白藕般的手臂,带着乌银镯子。狄希陈接在手中,说道:‘怪不得不叫打,我也舍不得打呢!’放在脸上蹭了几蹭,说道:‘割舍不的打,咬下子罢?’放在口里印了一印。”[11]
  看看上面的这些文字,再拿《禳妒咒》中的描写做些比较,我们就会发现二者的诸多相通之处。这一方面体现在“打瓜子”这种游戏本身。两书中的打瓜子都是打在胳膊上,都是在男孩和女孩之间进行,都是因女孩输了不愿被打而引出更多的细节,男孩和女孩在后来都成了夫妻。这与《红楼梦》、《金瓶梅》中的打瓜子在女子间进行有极大的不同。另一方面也体现在两书的作者都通过对这一游戏的不厌其烦的描写来塑造人物形象,刻划人物性格,并推动情节的发展。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通过对不同人物在不同心理状态下语言、行为、动作丝丝入扣的描写,使得翻交、掷骰、打瓜子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而各个人物形象也惟妙惟肖。小女孩的率真顽赖,小男孩的争强好胜,公子的懦弱多情,少妇的多变易怒等种种性格也都立体可感。在推动情节发展方面,打瓜子的作用在《禳》和《醒》中都十分重要,甚至不可缺少。这同样可以和《金瓶梅词话》和《红楼梦》做个比照。在此二书中打瓜子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罢了,即使去掉这段描写也无损于整个故事的开展。但在《醒》和《禳》中就不同了。《醒世姻缘传》写狄希陈和童寄姐经常在一起游戏,七十五回中的打瓜子和紧接着的换汗巾一节则是二人游戏的高潮,也是二人建立婚姻关系的情感基础。正是有了这一节的描写,我们才理解狄希陈为什么“自家倒选中了一门可意的”,而童寄姐对狄希陈这样一个已有妻室的人的求婚竟然不加拒绝。《禳妒咒》中打瓜子对故事发展的推进作用更加明显,打瓜子是长命、江城两小无猜的表现和见证,也是二人后来走到一起的情感基础所在。六年后的旧话重提以及由此引起的夫妻之间的矛盾又成了以后二人分开的重要理由之一。而如果没有第二十六回中的打瓜子,也就没有剪长命和春香的皮肉的《虐妒》一回,更谈不上第二十八回中江城主动为长命的“纳婢”。由此可见对打瓜子之描写在二书中的不可或缺。
  因此,即便抛开《醒》和《禳》其他的相同之处,单从书中对于打瓜子这一情节的描写来看,虽然《醒世姻缘传》的作者西周生到底是谁目前尚未确定,我们至少也可以说他是与蒲松龄在这一点上有着共同文化背景的人。
  [注释]
  [1]、[3]、[9] 蒲松龄《蒲松龄集》,中华书局,1962年版。
  [2] 蒲松龄《聊斋志异》,齐鲁书社,1994年版。
  [4]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齐鲁书社,1994年版。
  [5] 曹雪芹《红楼梦》,齐鲁书社。
  [6] 魏子云《金瓶梅词话注释(增订本)》,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7] 白维国《金瓶梅词典》,中华书局,1991年版。
  [8] 、[10]、[11] 西周生《醒世姻缘传》,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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