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篇》之《燕燕》注
《燕燕》(毛#28)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衹其心塞渊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五行篇》之《经》部引用了《燕燕》的前三行诗并将其中的燕子羽毛之“差池”与“至哀”相联繫,而且紧随其后的是警句“君子慎其独也”,意指君子关注的是他自己的思想,而不是其周围的世界。 显然,这一广爲人知的训谕是《五行篇》的一个关键要素,因爲《经》部亦在与“曹风”之“鳲鸠”(毛#152)开头之引文并置的前面几行中引用了它。 《五行篇•说》解释了《经》部所引用的《燕燕》诗句,以及其他与之并置的陈述之间的关係。
《说》开门见山地指出“燕燕”一词是一个“兴”言,接着又对它作了简单的比喻性解释。一隻燕子“相送(另一隻)海也,”至海,后者“化”,即死去。 《说》阐释了《经》部所说的燕燕之喻与“至哀”之间的关係。它认爲,首句后半行描述的燕子羽毛之差池象徵一个悲痛至极以至于无心注意丧服的哀悼者。《说》解释道,如果哀悼者关注首絰及衣领的整齐与否,他的悲痛就会减轻。 它接着又以“至内者之不在外也”描述了哀悼者的极端超然外在,并称之爲“独”,一个在《经》部中与《燕燕》诗句并置、关于“慎独”之格言的关键字。
《五行篇•说》中的燕子之喻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传统上对兆示性禽鸟的複杂信仰。在早期的中国神话中,如诗中“燕燕”以及其他早期文献中的鸟乙或玄鸟的到来常与春天之将至和孩子的分娩相联繫。 而燕子的离去,如诗中所说,则被认爲是秋冬以及常与之相伴的死亡与衰败的预示。因而,由“阳”变“阴”,由生变死的季节性变化之徵兆在古曆书中被如此记载:“鱼游于水,鸟飞于云,故立冬燕雀入海,化爲蛤。” 《五行篇•说》用以解释《燕燕》中离燕之重要性的短小寓言反映了同样的民间信仰。
显然,《五行篇•说》将《燕燕》理解爲对悲痛的诗意表达,据推测就是第12行诗文中所说的将自己贬称爲“寡人” 的佚名王者对于2、5、8行诗文中的“之子”,以及第10行更爲确切提及的“仲氏”这一女子的悲痛之情。 由第11行中描述她是温和且惠淑直至其“终”可看出,这首诗的确表达了对这一女子的哀悼之情。
最具权威性的“兴”
《五行篇•说》对《燕燕》首行诗句的注解所体现的显着特点就是对于“兴”的使用。 “兴”在毛诗(儘管看起来三家诗并没有使用这一术语)和《五行篇•说》的《尸鸠》注中亦是一个重要术语。在引用了该诗的前两行诗句:
尸鸠在桑,其子七兮。
淑人君子,其仪一兮。
《说》随后指出,数字“七”是一个“兴言”,而且与雏鸟的爲数衆多不同,老鸠衹有两隻。紧接着,《说》便将老鸠比作能以多爲一的君子。因此,《说》部简短的注释应当是一个极其晦涩的譬喻,一个关于鸠如何喂养尚不能自立的爲数衆多的小雏鸟的譬喻。
《毛传》讨论《燕燕》时没有使用“兴”这一术语,所以在这一点上无从与《五行篇》进行比较。但《毛传》解释《鳲鸠》时使用了“兴”,它认爲《鳲鸠》之首句便是一个“兴”,并用一个简单的寓言解释了它,这一解释与《五行篇》的暗含之意是相一致的:“鸠喂养小雏鸟时,早上从第一个开始,晚上从最后一个开始。它们公正公平地对待每衹小雏,如同它们本乃一体。”
《毛传》在分析《关睢》之首句时亦使用了“兴”这一术语。指出该诗句乃一个“兴”之后,它用一个关于一对睢鸠的小故事对这一个“兴”作了阐释:两隻睢鸠“关关”声相和,但因爲同爲“鸷”,所以它们不可能成双成对。《毛传》认爲这一故事的象徵意义在于指出后妃非但不以色诱王堕落,反而“慎固幽深,若关雎之有别焉”。 如同《五行篇》关于燕燕的故事,《毛传》关于睢鸠的故事也反映了传统上的大衆信仰。例如,“离骚”曾指出鸷鸟不双,《淮南子》曾说:“日月不并出,狐不二雄,神龙不匹,勐兽不群,鸷鸟不双。”
陆德明(556—627)对“兴”的定义与《毛传》对这一术语的使用有关,他指出:“兴是譬喻之名,意有不尽故题曰兴。” 陆的定义看起来同样适用于《五行篇》和《毛传》。两者都借用“兴”将诗化语言看作寓言故事,接着又都在注解中提供了一个更爲充实的寓言。陆的定义间接表明,或许与其他形式的“譬”和“谕”相比,“兴”的含义远远超过于它本身所表达的内容。也就是说,就定义而言,“兴”是一个省略,是一个涵盖更大更複杂含义的缩略性暗指。无疑,听者或读者理应抓住这一暗指的含义。 后世读者在这一能力上的欠缺必然促进了诸如《五行篇》汉代诸学派注释《诗经》风气的兴起。
在《毛传》看来,被称爲“兴”的缩略性暗指是由一整行诗句构成,但《五行篇》总是将本身能够传达含义的一个字或词单独作爲“兴”而列出。因爲两者都将“兴”与诗歌的开头部分相联繫,所以选用“兴”字很可能源于它的一般意义“开始,兴起”。 《五行篇》和《毛传》通过对寓言的进一步阐述来提示“兴”的含义,但它们的阐述本身也是缩略性的。古代人普遍偏爱简炼的语言,就这点而言,甚至连广爲流传的口述学问是否包含其他古代文学传统所充分阐述的传说和寓言也都是令人怀疑的。
最后还有一点需要注意,郑玄对“兴”的使用体现了他对《五行篇》和《毛传》的背离。例如,在对《燕燕》的注解中,郑玄不仅将首行,亦将第四、第七行描述燕燕之飞的诗句视爲“兴”。 不过,郑玄视而不见燕燕的所有通俗象徵意义,因此“兴”的每次出现在他看来不是对民间传说的凝缩性描述,而纯粹是一个反映“之子”容貌和举止的明喻,而“之子”的离去是该诗其他诗句的主题。
慎独和《燕燕》注
《五行篇•经》两次提到的“君子慎其独也”在尚存的《荀子•不苟篇》首次出现, 它高度体现了荀子最爲成熟的思想,又反映了他在研究古代中国哲学思想中的警句、箴言和诗化比喻方面的卓越才能。荀子在这儿刻画了一个与衆不同的君子形象。衆人仰仗权力与富贵枉费心机地企图施加影响于他人或获取他人的忠诚,而君子则小心认真地关注(慎)他的内在和最爲真实的自己(独)。荀子认爲君子的内向性是相当于天、地、四时的默然运行。接着他又指出君子之所以毫不动摇地默然顺命是爲了由此而能去除天性中的邪恶。重塑一个全新的自己,从而体现一种能够转化“天下”万物的内在力量(德)。
《五行篇》将这种既体现又激发君子之德的自省方法与哀悼者的极端悲痛相联繫,一如《燕燕》中由燕子羽毛之差池所象徵的至哀。用哀悼作爲君子内省方法的例子并非不常见。儒家文献不仅将举哀视爲对死者的崇敬之意,亦视其爲生者学习自贬和自律之德的途径。 《五行篇》对待哀悼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将君子的超然物外的本质视爲“舍体”,亦即一个暗示深层次内省的注解。我们主要是从《庄子》中瞭解到这种将身体置之度外的内省。 《五行篇》本身在其他地方提到了“中心”,认爲它指的便是“合上眼睑”而用心眼内视自己。
大约同一时期的其他文献不是对《荀子》和《五行篇》所主张的内省之道提出质疑,便是彻底地否定它。在“君子”应该具备怎样的修养这一问题上衆说纷纭,而这一状况爲我们讨论《燕燕》之不同见解提供了背景。根据《礼器》和《礼记》的其他章节,礼不仅仅是表达崇敬之意的手段;它亦是爲圣人所制定,用来引导人们正确祭祀与社交的外在规范。《礼器》完全赞同“君子慎其独也”的观念并将其作爲传统训谕,但显然不满于它无法应付公衆典范的说教之需。因此它在原来的训谕后又补充了一句:“君子乐其发也。” 这一文献说明独和发都是能在特定之礼仪场合做出特定决断的君子所具有的特质。这个对“君子”的阐释与将“君子慎其独也”视爲训谕而强迫儒家信徒纯粹追求自省的传统相冲突,并从而对这一传统的权威性提出了质疑。
甚至可以说或许在《礼器》以前,贾谊(前201—前169)就不满于自我内省之道的反社会性和唯我性。他提出了“君子慎其友也”的训喻来代替“君子慎其独也”。 爲了推广他对于旧训的翻新,贾谊声称,社会交往能力、慎择其友,不遗世而独立,不自我专注是君子爲自己创造美好前程的条件。因爲公元前一世纪之后再无文献提倡“自观”,所以很大程度上可以说,《礼器》与贾谊对“君子慎其独也”的修正已经对儒家关于君子之道的思想观念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作者单位:澳大利亚悉尼大学语言与文化学院;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节选自《中华国学》创刊号)
文章来源: 中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