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死亡与新生
曾创造了三星堆、金沙等可与中原文明分庭抗礼的上古文明的四川,曾孕育出李白、苏轼等一代墨客骚人的中古四川,在明末清初迎来其历史上最黑暗与惨淡的一页。古老的四川在乱世中奄奄一息,新的四川就在这废墟上,在外来移民的输血中重焕生机
自史前文明到秦汉,历隋唐、五代而至两宋的漫长岁月里,古代四川曾书写下许多辉煌的篇章。“二十四城芙蓉花,锦官自昔称繁花。”然而,这世外桃源般红尘之地,却在元灭宋时江河日下。昔日繁荣风光不复再现,长达五十年的宋元战争,毁灭了四川的生机,“土著之姓十亡七八”。饱受摧残的昔日天府还来不及休养生息,元气初复,历史的指针已指向明末清初。钟灵毓秀、人文荟萃的四川,处在历史上最黑暗与惨淡的图景中。曾经娇艳丰腴的天府之国,到此翻成满目疮痍,枯骨对泣。
人祸
明末战乱四起,永宁(今叙永一带)土司围攻成都,张献忠五次入川,清军入川与农民军、残明军展开混战,后又有吴三桂从滇攻蜀。各种武装势力为争夺成都、争夺四川进行反复生死拼杀。为后人记述最多,争议也最大的则是“张献忠屠川”。诸多血腥、残忍的野史记载恕不多引,我们先看正史。《清史稿·食货志》称“四川经张献忠之乱,孑遗者百无一二”,《明史·张献忠传》则称,张献忠入川,“坑成都民于中园。杀各卫籍军九十八万。又遣四将军分屠各府县,名‘草杀’。伪官朝会拜伏,呼獒数十下殿,獒所嗅者,引出斩之,名‘天杀’。又创生剥皮法,皮未去而先绝者,刑者抵死。将卒以杀人多少叙功次,共杀男女六万万有奇”。说张献忠杀戮川人达6亿这个数字,来自毛奇龄的《后鉴录》,显然并不靠谱——当时四川人最多不过600万人而已,即使全中国的人口,也远不达6亿。有后人称“六万万”是“六百万”之误,仍说不通,杀6百万即是将当时的四川人全部杀光,这是不可能的。
张献忠究竟杀了多少四川人?现在已经无法考证具体数字。但他并非清初四川人口锐减的唯一罪魁,更不可能将四川人几乎全杀光。一个有力证据是,张献忠在1646年11月就战死,此后清军用了近20年时间始击败各抗清势力而平定四川。据《四川通史》,1647年清将张德胜攻入成都被杀后,相继攻伐四川的清军有高民瞻、吴三桂、李化龙等部。直到1660年,清廷任命的四川巡抚佟凤彩始在成都建立官署;直到1663年,清军才真正拿下重庆;直到1665年,下川东战事结束,全蜀才完全归于清廷统治。如果张献忠在1646年11月前,就已将四川人几乎杀光,或杀到只剩野史传说的8万人,清军不可能耗费如此多的时间平川。
在我看来,张献忠屠戮川人的史实并非完全虚构,但一定有夸大。清政府对明末清初历史文献的删存或捏造,是造成“张献忠屠川神话”的最大原因。“七杀碑”便是上佳例子。清廷删存的野史中,有记载张献忠曾在屠杀之地立一杀气腾腾的“七杀碑”,上书:“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善以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然而,后来在广汉出土了张献忠的“圣谕碑”,碑文却是:“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根本没有传说中那么“重口味”。
造成清初四川人口锐减的推手,清初张烺的《烬余录》说了一大半实话,他在“顺治五年”一项下记载,“蜀民至是殆尽矣。今统以十分而计之,其死于献贼之屠戮者三,死于姚黄之掳掠者二,因乱而自相残杀者又二,饥而死者又二,其一则死于病矣”。“献贼”即张献忠,“姚黄”是另一支农民武装势力——姚天动、黄龙的部队,“因乱而自相残杀者”,则是指四川地方土豪之间的攻伐。当然,由于这本书是献给康熙皇帝看的,作者不敢指认清军残害川民的状况。
事实上,不论清军或残明军队,都是荼毒百姓之好手。富顺人杨洪基所作《蜀难纪实》说,残明军队“闻贼北去,相与倡言恢复,牵率而西。凡贼杀戮之余,恣其掳掠……故民虽免于兵刃,而死于拷掠者十常八九也”,“而诸兵搜劫无已,民不能出而求食,故不死于兵则死于饿”。在张献忠殁后,杨展据嘉定,马应试据泸州,曾英部将余大海、李占春据涪州,都是贪乱乐祸之辈,川内生民“孑遗落落,值其蹂躏,呼天罔应,入地无门。”而受招安入杨展营的合州土豪李调燮,绰号“万人坟”。他每当军粮匮乏,就发兵捕百姓,谓之人粮。凡拿到人口,选肥少者付厨下,余者瘠瘦,乃付士兵,烹宰俱按整猪羊法。真是触目惊心,史所骇闻。
残明军队灭后,四川迎来短暂休养生息,但吴三桂之乱旋起,四川再受荼毒。传教士古洛东《圣教入川记》说:“迨至一千六百六十年(顺治十七年)间,川省稍定,始行设官,此时四川己有复生的景象,不幸又值云南吴三桂之乱,连年刀兵不息。自一千六百六十七年至一千六百八十一年,一连十五载,川民各处被掳,不遭兵人之劫,即遇盗寇之害。四川际此兵燹之后……所有地土无人耕种,不啻荒郊旷野,一望无际。”
由上述可见,造成清初四川人口锐减之“人祸”,实是张献忠、姚黄等农民武装势力、残明军队、清军、地方土豪、吴三桂叛军等共同肆虐之结果。张献忠是其中“贡献”卓著的一股恶势力,但不是唯一罪魁。
天灾
在明末清初,绞杀四川人民的除了战乱之人祸外,还有天灾——瘟疫、饥馑与虎患。顺治初年,瘟疫等灾害席卷大半个四川,川北苍溪、达县等地“大旱、大饥、大疫,人自相食,存者万分之一”。虎患也大扰蜀土,“有耕田行路,被老虎白昼吞食者,有乡居散处,被老虎夤夜入食者;及各州县,城垣倒塌,虎亦有径行阑食者”。康熙初年,由广元入蜀赴任的四川巡抚张德地,在川境内行数十里,绝无炊烟,又“舟行数日,寂无人声,仅存空山芜麓”,到了成都,则“举城尽为瓦砾,藩司公署久已鞠为茂草矣”。康熙《成都府志》也说,其时“城郭鞠为荒莽,庐舍荡若丘墟;百里断炊烟,第闻青磷叫月;四郊枯茂草,唯看白骨崇山”。
多年战乱与自然灾害横行,最终造成四川人口锐减。据《中国人口通史》估计,明末四川人口有600余万,到清初“湖广填四川”之前,只有60余万,十口仅存其一,创下有史以来四川人口最低记录。
社会既被大幅破坏,经济也难存元气。明末清初的四川,以农业、盐业为主要经济支柱。经过多年丧乱,人口锐减,农业也被深度破坏,许多地方有可耕之地,而无耕地之民。加上大旱、瘟疫等自然灾害,不少侥幸草间独活的“可耕之民”也无力耕种,使本就衰败的农业雪上加霜。盐业方面,也是一片残破气象。顺治初年,四川巡按赵班玺入蜀受事,亲见“一切盐场政务荒废已极”,“井圮灶废”,“百不存一”。顺治十七年,四川巡按、御史张所志视察自流井发现,战乱前大小盐井共计492眼,经过数十年丧乱后,各盐井共坍塞458眼,占原盐井数的93.09%,遭到毁灭性破坏。
要言之,明末清初的四川,人口、社会、经济、文化均遭到极大破坏,需要休养生息,百废待兴。然而,仅仅依靠本土残存人口,要恢复天府之国的风貌,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恰在此时,湖广间的冗余人口正在溢出,他们亟需一方肥沃的土地来耕种开拓,繁衍生息。于是,剩水残山、奄奄一息的四川,就要吸纳那些规模空前的新鲜血液,因之重焕生机,也从此拐入奇异而美妙的历史新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