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社会研究与民族志方法
作者:刘朝晖
《民族研究》2005年第3期
本文回顾和反思了社会学和人类学对村落研究的经验,检讨了其中的理论得失和方法论上遭遇的挑战。文章认为,已有的村落社会研究成果主要体现于村落社会的民族志以及在此基础上抽象出来的“问题意识”和理论对话。笔者认为,民族志研究要秉承三个原则,即民族志的“问题意识”、民族志的时空构架以及民族志的“人本问题”。在全球化的影响下,未来对村落社会的研究应该在“超越乡土社会”的基础上,走向更高层次的“文化自觉”和文化对话。
关键词:村落社会 民族志 方法论
作者刘朝晖,厦门大学人类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地址:福建省厦门市,邮编361005。
一、村落社会研究述评
通过对村落这样的微型社区进行研究,透视中国农村社会生活的本质,是文化人类学研究中的一种传统,在这方面也有一些经典的个案。在20世纪中叶以前,有葛学溥(Daniel H. Kulp)的“凤凰村”、杨懋春的“台头村”、费孝通的“江村”、林耀华的“义序”和“黄村”、杨庆堃的“鹭江村”等个案研究。参见Daniel Harrison Kulp, Country Life in South China, TheSociology of Familism. New York Teachers College, Columbia University, 1925; \[美\]杨懋春著,张雄、沈炜、秦美珠译:《一个中国村庄:山东台头》,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费孝通:《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林耀华:《义序的宗族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林耀华:《金翼:中国家族制度的社会学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C. K. Yang, TheChinese Family in the Communist Revoluti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9。】20世纪50年代以后,对村落的调查研究一度沉寂下来,但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中外学者再次掀起了研究中国村落社会的热潮,出现了陈佩华等的“陈村”、黄树民的“林村”、王铭铭的“溪村”、阎云翔的“下岬村”等个案研究。【参见A. Chan, R. Madsen & J. Unger, Chen Village: the Recent History of a Peasant Communist in Mao’s China.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4;黄树民著,素兰、纳日碧力戈译:《林村的故事:1949年后的中国农村变革》,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王铭铭:《社区的历程:溪村汉人家族的个案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阎云翔著,李放春、刘瑜译:《礼物的流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他们都是试图通过对村庄这种“小型的简单社会”进行全景式的民族志研究,来回答“中国乡村社会生活的本质”这样的“大问题”。他们的研究虽然都是从问题的一个侧面出发,但均以其对中国村落生活的“深描”,为人们展示了中国乡村社会丰富的人文类型。
一般认为,中国的村落是相对封闭的聚落空间,因此传统人类学对乡村社会的研究,在田野工作范围上往往只局限于一个小村落,注重村落社会的“共时性”研究,忽略了村落以外的广大区域社会,而且普遍都是根据功能主义的观点来解释社会文化现象。
自20世纪中叶以来,对村落社会的调查出现了两种新的研究取向:一种是关注“村落社会”之上的集镇(或者说乡镇),另一种是进行多村落的调查。相关的研究大大拓展了我们的视野。
1946年,田汝康考察云南“芒市”(镇),在傣“摆”的仪式上看到了生产、消费和信仰之间的关系;【参见田汝康:《芒市边民的摆》,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作为人类学家的施坚雅(C. W. Skinner)在20世纪60年代研究中国农村的社会结构时,发现了对个体村庄进行研究的局限性。施坚雅对四川成都平原的集镇调查表明,看似“孤立”的小村落,其实是通过紧密的层级市场体系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的;【参见\[美\]施坚雅著,史建云、徐秀丽译:《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萧凤霞通过对广东新会环城区的调查,认为20世纪以来,国家行政权力的“下渗”造成了村落社会权力体系的“细胞化”,消解了村落权力的“内敛性”。【参见Helen Siu, Agents and Victims in South China. Yale University Press,1989。】这种基于国家与社会的分析框架,使我们的研究视野超越了村落社会。萧凤霞的研究更是从“村落社会”中看到了“国家权力”的力量以及两者之间的互动。而台湾的庄英章则把“林祀埔”的社会经济发展置于区域社会的历史演变过程之中,不但拓宽了研究的空间视野,而且还延伸了对地方社会进行研究的历史视野。【参见庄英章:《林祀埔:一个台湾市镇的社会经济发展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其实,多村落的调查研究可以追溯到上世纪早期。可圈点的研究案例包括:20世纪20年代李景汉对北京郊区挂甲屯四村落160户家庭的调查,【参见李景汉:《北京郊外之乡村家庭》,商务印书馆1929年版。】20世纪30年代陈达对闽粤侨乡十余村落的调查,【参见陈达:《南洋华侨与闽粤社会》,商务印书馆1938年版。】梁漱溟、晏阳初等人对山东邹平和河北定县多个村落的调查,【参见郑大华:《民国乡村建设运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以及费孝通、张之毅等的“云南三村”调查;【参见费孝通、张之毅:《云南三村》,天津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较晚近的则有王铭铭的“闽台三村”调查,【参见王铭铭:《村落视野中的文化与权力:闽台三村五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项继权的“南街村”、“向高村”和“方家泉村”调查,【参见项继权:《集体经济背景下的乡村治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以及肖唐标对9个“宗族村落”的调查,【参见肖唐标:《村治中的宗族:对9个村的调查与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等等。不过,他们的研究不在于建立村落社会的民族志,而是试图回答(或者说是检验)村落社会中的诸多“问题”。李景汉为我们展示了村落社会里的家庭结构和家户经济,陈达想要审视的是南洋华侨对于家乡所产生的影响,梁漱溟等“乡村建设运动”的发起者是要探索“改造中国乡村社会”的“良方”,而“云南三村”研究则是想通过探讨“草根工业”和土地制度之间的关系,找出一个可与“江村”进行类型比较的基础。至于王铭铭、项继权、肖唐标等人的村落研究则更是立足于检验和反思现代性、集体经济以及村落治理等“大问题”。
在多村落的调查中,特别要提到的是20世纪上半叶日本“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在华北农村所做的“中国农村惯行调查”。尽管这个调查的目的不是为了学术研究的需要,但是它所积累的33个村庄的社会经济文化资料,为后来的一系列研究奠定了田野资料的基础。【参见 \[美\]马若孟:《中国农民经济》,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美\]黄宗智:《华北的小农经济与社会变迁》,中华书局2000年版;\[美\]杜赞奇著、王福明译:《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如果说人类学对个体村落的民族志研究为我们展示了中国乡村社会丰富的人文类型,那么,多村落和“超村落”的乡镇研究则为我们提供了较为宏观的视野和比较研究的可能,使我们的研究更注重深层的“问题意识”和理论探索。尽管人类学对乡村社会的研究取得了很大的成果,但在理论、方法上也面临着“超越自我”的挑战。我们知道,人类学研究的传统对象一向是小规模的简单社会,因为人类学总是认为这类社会结构简单,具有很强的文化同质性,易于进行整体观察。因此,当人类学转向对复杂社会的研究时,从“原始”民族研究中抽象出来的理论和观点就显得不够用了。方法论的滞后(甚至是缺失),导致了人类学在复杂社会研究中的困境。
二、村落研究的方法论
(一)社会学和人类学方法的合流
从严格意义上说,对中国村落社会的研究应该始于社会学。正如上文所提到的,美国社会学家葛学溥早在1925年就出版了他对中国广东凤凰村的研究著述《华南的乡村生活:家族主义的社会学》。该书的主要资料来自他和他的学生在1918、1919和1923年在凤凰村的调查。尽管该书记录和分析了凤凰村的人口、经济、政治、教育、婚姻和家庭、宗教信仰和社会控制等,但从作者本人的理论研究取向和方法上来看,该书是一本关于家庭社会学的著作。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由于连年的战争,中国的社会经济几乎处于崩溃的边缘,农村地区社会动荡、经济凋敝的现象表现得尤为突出。一些有良知的学者发起对农村社会的实证调查和研究,试图从中找出“救国富民”的良方。社会学的实证方法满足了学者们的这种追求。费孝通、张之毅等对“江村”和“云南三村”的研究,梁漱溟、晏阳初等人发起的“乡村建设运动”,以及杨庆堃对“山东集市系统”的研究,林耀华对“义序”的宗族研究等,无疑都是基于“社会问题”的研究和实验。在马林诺夫斯基看来,通过乡村研究的实践,中国社会学界已开始了对文化变迁和应用人类学的学术攻关。【参见费孝通:《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第16页。】
20世纪三四十年代,西方一些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陆续来华讲学,其中包括美国芝加哥学派的帕克(Robert E. Park)、英国结构功能学派的拉德克利夫-布朗(A.R. Radcliffe—Brown)、美国芝加哥学派的雷德菲尔德(R. Redfield)以及美国康奈尔大学的施坚雅等人。他们力倡开展“中国乡村社会学调查”,由此促进了中国乡村社会的研究。
1936年,中国著名社会人类学家吴文藻赴英国访问,接受了英国著名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的一些学术思想。不久,作为吴文藻弟子的费孝通就赴英拜学马氏门下,学习人类学。费孝通至今仍然认为:“吴老师把英国社会人类学的功能学派引进到中国来,实际上就是想吸收人类学的方法,来改造当时的社会学,这对社会学的中国化,实在是一个很大的促进。”【费孝通:《师承·补课·治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49页。】
1938年,英国人类学家拉德克利夫-布朗来华讲学,对中国乡村社会的调查和研究提出了具体的建议,中国乡村的社会学研究由此逐渐染上人类学的色彩。但是,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到如今,中国乡村社会研究一直兼有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双重色彩,却是不争的事实。
在西方,社会学和人类学的传统研究领域是不同的。前者研究的是现代工业化社会,后者则是研究前工业社会。而吴文藻和他的学生们认为,芝加哥学派主张的“社区研究法”不仅适合都市社区,也适合中国的乡村社会。虽然从本质上说,当时的中国是一个传统的农业社会,但19世纪以来又面临着以工业化为主导的社会变迁。为了研究这样一个社会的现实状况,就要结合从传统社会研究中发展而来的社会人类学和从变迁的工业化社会研究中发展而来的社会学。要使社会学更细致地反映中国社会,社区研究的办法是值得采纳的。【参见杨雅彬:《近代中国社会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665-687页。】
因此,在20世纪的三四十年代,中国乡村社会研究基本上是融合了社会学和人类学的方法。这个时期的村落社会研究呈现出三个特征:一是注重村落社会现实的研究,并根据功能主义的观点来解释社会的种种现象,忽略了“村落社会的历史”以及“村落以外”的较大区域;二是怀有通过村落层面来探讨中国社会问题的理想和抱负;三是对村落社会的研究大多采取“民族志方法”,力求全面、整体地反映村落社会。
(二)超越村落社会的方法
无论是社会学还是人类学,在乡村社会研究中常常采用的分析性概念都是“社区”,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微型社区”。这种方法的创始者是马林诺夫斯基,他把特罗布里恩德群岛的调查经验称为“民族志方法”。这种方法传播到中国,就成了所谓的“微型社区研究法”。这种“置换”其实包含着一个“浪漫的隐喻”:中国的村落社会与太平洋诸岛上的“部落社会”有着某种程度的“同质性”。王铭铭认为:“一个区域性的范式被认定为人类普同性的范式之后,又被运用到另一个区域性范式的建构之中,这就是马林诺夫斯基的民族志方法论成为中国社区论的实质过程”。【王铭铭:《社会人类学与中国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33页。】但是,这种跨越时空的方法移植遇到了挑战:把中国这样一个有着悠久、复杂的文明体系的国家,与相对简单的、处于未开发状态的部落社会相提并论,是否能够体现中国社会的特点?这种质疑从表面来看是对微型社区方法论的质疑,实质上却是对功能主义民族志整体论的质疑。
从功能的角度而言,民族志在方法论上的基础是整体论。“当我们谈到整体论的时候,固然会描述各个部分如何拼凑在一起(fit together)及其背后的机制。这机制是来自制度或人的行为,其基础必须是超越现象本身或‘常识’而在理论上是不可化约、有其独立自主性的社会事实。”【黄应贵:《人类学的评论》,(台北)永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312页。】因此,我们在阅读经典的民族志时,不但能够看到对社会文化现象“面面俱到”的“深描”,而且也可以读出从社会事实中抽象而来的“一般性意义”。比如,费孝通的《江村经济》通过对一个农村社区社会结构及其运作的描述,勾画出一个由各项相关要素系统地配合起来的整体,并在解剖“麻雀”的过程中提出了一系列有概括性的理论问题。
英国人类学家利奇则认为,对村落这类小型社区的研究,“不应自称代表任何意义上的典型,也不是为了阐明某种一般性的论点和假设。意义就在于本身”。【转引自王铭铭:《社会人类学与中国研究》,第34页。】利奇曾就费孝通的“江村”研究提出过这样的疑问:在中国这样幅员广阔的国家,个别社区的微型研究能否概括中国的一般国情?费孝通对此的回应是:“江村固然不是中国农村的‘典型’,但不失为许多中国农村所共有的‘类型’或‘模式’。”【费孝通:《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第317-319页。】换言之,只要我们对一个小型社区进行了细致的描述和研究,那么我们的作品就能够展示有关人类社会行为的一般性特点。
但是,笔者以为,这样的村落研究无形中在村落内外建构了一个“边界”。整体论的研究角度可以提供一个精致的、具体的村落社会民族志,但它对村落社会以外的区域社会则缺乏应有的关注。费孝通在20世纪40年代对“云南三村”进行调查时,已经认识到“单靠江村的材料是不足为凭的”,【费孝通、张之毅:《云南三村》,第6页。】于是他提出了“类型”比较的研究方法,“云南三村”就成为他的“实验对象”。到了20世纪90年代,费孝通在城乡经济发展的研究中又提出了“模式”的概念,认为“相同条件形成的事物就是一个类型”,并且坚信,“有可能用微型社会学的方法去搜集中国各地农村的类型或模式,而达到接近对中国农村社会文化的全面认识”。【费孝通:《江村经济——中国农村的生活》,第319页。】